「養生主」為養護「生之主」,也就是養護「生命的核心」,莊子認為一個人生命的核心在於心靈或精神層面。而養生最重要的是自然無為,也就是順道而為,庖丁解牛則是順道而為最生動具象的描寫。
原文一: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白話翻譯:
我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識卻是無限的。以有限去追隨無限,一定疲累得很。既然如此,還要汲汲於求知,那就只能疲累不堪了。為善切勿贏得虛名;小心警慎,不要不小心觸法受到刑罰而造成傷殘。順從自然的中道,以此為原則,將可以保護身體,可以保全天性,可以奉養父母,可以安享天年。
解讀:
第一段先說明何為養生。莊子的養生不是善於照護身體這樣現代狹義的養生,而是如何好好的過完人的一生。首先,如北大教授楊立華所言「莊子從知的無限性來凸顯人必然的無知。這裡的知主要是可積累的經驗知識,經驗知識的無限性在哲學上是以世界的無限為基礎的。」此外,〈齊物論〉所言知識都是有所侷限而非真理。用有限的生命去追逐無限知識不但無法求得真理,只會落入無窮的是非爭辯,疲累不堪,對生命有害無益。
真正的養生首先要做到「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為善無近名」,做善事要低調一點,不要搞到出名了。這句比較好理解,「名」首先是虛的;再者,以道家「福兮禍之所伏」的思想來說,盛「名」可能反而招致忌妒及災禍。但「為惡無近刑」就較難理解了,難道莊子鼓勵人為惡嗎?「為惡無近刑」應該從歷史背景來看,春秋時期的管仲、子產是法家的先驅。戰國初期,李悝、商鞅、申不害、慎到開創了法家學派。為了富國強兵,主張嚴刑峻罰的法家成了戰國時代的顯學。因此,身處於戰國中期的莊子所謂的「為惡」並不一定就是做壞事,甚至也有可能被連坐入罪。在〈德充符〉一章所描述的那些因刑罰而傷殘之人充滿了德性,不一定都是為惡之人。因此,無這邊的「為惡無近刑」只是要表達須小心謹慎,不要因為入罪而導致傷殘。
「緣督以為經」,郭象的註解為「順中以為常也。」持守中道以為恆常。督,是中道、正道的意思,在中醫奇經八脈理論中督脈便是指身背之中脈,具有總督諸陽經之作用,所以「緣督」就是順從自然之中道的意思。正因為人根本上的不知,才需要審慎地遵守中道,勿走極端。北大哲學系楊立華教授在《莊子哲學研究》一書提到:
「莊子的中道觀與審慎、戒懼是緊密關聯的。這與《中庸》首章對「戒乎其所不睹, 恐懼乎其所不聞」的強調並無二致。 戒懼與中道, 都是以人的本質的無知處境為基礎。 正由於根本上的不知, 才有了審慎地持守分寸的必要。」
本段最後「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描述的就是莊子「養生」這個概念的具體內涵—保養身體、保全天性、奉養雙親、安享天年。「全生」的「生」就是性也就是天性,道家貴德,強調保持天生的稟賦。另外,「養親」也是「養生」重要的一部分。楊立華教授的《莊子哲學研究》:
「〈人間世〉:『子之愛親, 命也, 不可解於心』,顯然是以對父母的牽掛為人內在固有的本性。〈大宗師〉:『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是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則更是將子女對父母「唯命是從」的必然性置於陰陽二氣的作用之上了。」
可見莊子認為養親也是全生就是保全天性的一部份,並將其獨立出來家以強調其對養生的重要性。不管儒家或道家都強調孝道,可見「孝」不但是「仁」的基礎,也是中華文化的核心。只不過現代的「孝」不再應該是古代唯父母命是從的愚孝,而是同時也尊重子女的主體意願之後的雙贏。
總結這一段是以〈齊物論〉人無真知的結論及戰國時代的亂世為基礎,推導出來唯有做到「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才能好好活好這一生。
原文二: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嚮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
白話翻譯:
有一名廚師,替文惠君肢解牛隻。他手所接觸的,肩所依靠的,腳所踩踏的,膝所抵住的,無不嘩嘩作響;刀插進去,則霍霍有聲,無不切中音律;既配合《桑林》舞曲,又吻合《經首》樂章。文惠君說:「啊!好極了!技術怎能達到這樣的地步呢?」
解讀:
接下來這一段跟下一段,莊子用「庖丁解牛」的寓言來說明何謂「緣督以為經」。首先,庖丁的手、肩、足、膝等肢體動作無不恰到好處。接著,解牛的聲音無不合於音律。動作及聲音之和諧有如《桑林》般的舞蹈,《經首》般的樂章。在莊子優美的文筆下,「庖丁解牛」不但不血腥,反而變成了一場藝術的饗宴。讓文惠君不禁讚嘆庖丁的技術竟可達到如此高之境界。
原文三: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白話翻譯:
這名廚師放下刀,回答說:「我所愛好的是道,已經超過技術層次了。我最初肢解牛時,所見到的都是一整隻牛;三年之後,就不曾見到完整的牛了;以現在的情況而言,我是以心神去接觸牛,而不是用眼睛去看牛,感官作用停止而心神充分運作。依照牛自然的生理結構,劈開筋肉的間隙,導向骨節的空隙,順著牛本來的構造下刀。連經脈相連、骨肉相接的地方都沒有碰到,何況是大骨頭呢!好廚師每年換一把刀,因為是用刀割肉;普通的廚師每月換一把刀,因為是用刀砍骨頭。如今我這把刀已經用了十九年,肢解過數千頭牛,而刀刃還像剛從磨刀石上磨過一樣。牛的骨節之間有空隙,而我的刀刃薄得沒有什麼厚度;以沒有厚度的刀刃切入有空隙的骨節,自然寬綽而有活動的餘地了。所以用了十九年,刀刃還像新磨過的一樣。雖然如此,每當遇到筋骨交錯的部分,我知道不好處理,都會特別小心謹慎,目光集中,舉止緩慢,然後稍一動刀,牛的肢體就分裂開來,像泥土一樣散落地上。我提刀站立,環顧四周,意態從容而志得意滿,然後把刀擦乾淨收藏起來。」文惠君說:「好啊!我聽了廚師這一番話,懂得養生的道理了。」
庖丁回答說要達到這樣的境界,已不是純粹的技術所及了,而是必須到「道」的境界。一開始,庖丁跟其他人一樣只看到整隻的牛,但三年之後,看到的就不是全牛了。現在,庖丁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心神意會。停止感官跟思維的作用,純憑像X光一樣的直覺。依照牛的自然生理結構,讓刀刃遊走骨頭關節的縫隙。因此跟用刀割肉的好廚師或用刀砍骨的普通廚師不同,一把刀用了十九年還跟新磨的一樣。
這段文字跟〈齊物論〉的下面一段文字一起看,更能凸顯出「庖丁解牛」養生的寓意。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
一般人不知道順從自然之道,為了滿足欲望,就像未能了解牛自然的骨骼肌理的普通廚師,就拿著刀子亂砍一通。不但把刀子般的身體砍壞了,一生疲憊,卻又一事無成。
但是儘管庖丁已到達神乎其技的境界,卻對每一次的肢解不敢輕忽大意,仍然保持審慎、戒懼的態度。遇到筋骨交錯的部分,都會特別小心謹慎,目光集中,舉止緩慢。肢解完後,整隻牛像土一樣突然散落在地上。
文惠君聽完庖丁的解釋之後,才領悟了養生的道理其實就是順道而為,也就是老子的「無為」。
關於「庖丁解牛」與養生之道的關聯,台大哲學系林明照教授認為:
「庖丁手中的刀刃正好象徵我們生命的核心(生之主),而庖丁所解的牛則象徵我們所遭遇的具體處境或對象。當我們與對象進展為遭遇關係時─當我們能真正做到「官知止而神欲行」時─我們便不再受到既定思維和規則的限制,進而放下了自己的主體性,將自己生命的核心化為「刀刃者無厚」。若我們達到「刀刃者無厚」的境界,則無論遭遇到什麼樣的處境或對象,都能夠自然而然地化解盤根錯節處,悠遊於它們的縫隙和脈絡之中,進而保全我們生命的核心─這就是庖丁所體現出的養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