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四: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已,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遯。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恆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乎!
白話翻譯:
死與生,是命中註定的,就像黑夜與白晝一直在交替。是個自然現象。人對這些事情是無法干預的,而這正是萬物的實際狀況。人們認為自然是給予自己生命的父親,而全心愛慕它,何況是對那卓然獨立的道呢?人們認為有國君勝過無國君,而捨身效忠他,何況是對那真實無比的道呢?泉水乾涸了,幾條魚一起困在陸地上,互相吹氣來濕潤對方,互相吐沫來潤澤對方,這實在不如在江湖中互相忘記對方。與其稱頌堯而批評桀,不如忘記兩者而一起融合於道中。天地用形體讓我寄託,用生活讓我勞苦,用老年讓我安逸,用死亡讓我休息。所以,那妥善安排我的生命的,也將妥善安排我的死亡。把小船藏在山谷裡,把山藏在大澤裡,可以說是牢固了。然而半夜有個大力士把它背走,糊塗的人還不知道呢!藏小物與藏大物即使各得其宜,還是會遺失。如果把天下藏在天下裡,使它無從遺失,那才是萬物恆存不變的真實情況。如今偶然獲得人的形體,就很高興;像人這樣的形體,千變萬化而沒有窮盡,那麼快樂還能數得完嗎?所以聖人要遨遊於萬物都無從遺失的地方,而與萬物共存。對於能夠妥善安排少年、老年、開始、終結的人,人們都會效法他;何況是對於萬物賴以維繫、一切變化所憑藉的道呢?
解讀:
生死都是必然,就像日夜交替出現的自然現象,人無從干預。與其困在一隅,互相幫助扶持,不如各自在大江大海自在地遨遊。與其是是而非非,不如超越是非,融合於道。「忘」就是超越,超越社會人事的羈絆、超越是非對錯的執著、超越對死的恐懼,這些都是讓我們無法逍遙、精神無法自由的原因。人的一生就如一年四季,天地給人形體而生有如春,為了謀生而操勞有如夏,到了年老休息有如秋,因死亡而安息有如冬。那善於安排「生」的「道」,必然也善於安排「死」。這樣的自然變化,是人無所隱藏而逃避的。因此,最大的隱藏就是藏於天下,也就是無所隱藏,無所逃避,隨順自然的變化。聖人就是如此隨順自然的變化,而與萬物共存。對於善於安排自己一生的人,人們都會效法他。更何況萬物所依賴、變化所根據、善於安排萬物生死境遇的「道」。
郭象解釋「夜半有力者負而走」:「夫無力之力,莫大於變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趨新,負山岳以舍故,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不移也。」「藏天下於天下」就是與變化同體。與變化同體者無所藏,所以也無所遁。「恒物」即不變者。 無物在變化之外,唯變化恒常不變。
原文五: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襲崑崙;馮夷得之,以遊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白話翻譯:
道:有真實有驗證,無作為無形跡;可以心傳而不可口授,可以體悟而不可看見;自己為本,自已為根,在沒有天地之前,自古以來一直存在;造就了鬼神,造就了上帝,產生了天,產生了地;在太極之上而不以為高,在六合之下而不以為深,先天地存在而不以為久,比上古年長而不以為老。狶韋氏得到它,用來統御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來調和陰陽;北斗星得到它,永不改變方位;日月得到它,永不改變運行;堪坏(山神)得到它,用來盤踞崑崙;馮夷(河神)得到它,用來遨遊大川;肩吾(山神)得到它,用來坐擁泰山;黃帝得到它,用來登上雲天;顓頊(玄帝)得到它,用來進駐玄宮;禺強(北海神)得到它,立足於北極;西王母得到它,坐鎮於少廣山,無人知其始終;彭祖得到它,上起有虞氏,下至五霸,活了八百年;傅說得到它,輔佐殷高宗統一天下,然後乘著東尾星,騎著箕尾星,躋身於眾星之列。
解讀:
後半段自「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一直到「騎箕尾,而比於列星」描述「道」神奇的作用,充滿了神話的色彩,錢穆等人認為非出自莊子之筆,而為後人所添加。綜觀莊子內七篇的文風,確實不像。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說明「道」是實有但無形且因此而無法言傳的。老子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說的就是這個道理。「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說明「道」是「自存」且在時間上是永恆的,說的是老子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爲天下母。」這可從二方面來理解:首先,就老子的思想而言,「道」創造了宇宙,《文子·自然》曰:「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宇是空間,宙是時間。因此「道」超越時間,所以永恆;超越空間,因此無形。「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形容的也是「道」超越時空的特性。另外,從亞里斯多德的推理,萬物都是「他因」或「他存」,一路往上追溯必有一個「自因」或「自存」,而這「自因」或「自存」必為一永恆之存在。這是理解「道」是永恆的另一條思路。
原文六: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參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
白話翻譯:
南伯子葵問女偊說:「你年紀很大,面色卻像孩童一樣,這是什麼緣故呢?」女偊說:「我體悟了道。」南伯子葵說:「道可以學得會嗎?」女偊說:「不行,怎麼可以呢?你不是合適的人選,卜梁倚有聖人的才幹而沒有聖人的秘訣。我有聖人的秘訣,而沒有聖人的才幹。我想教他,或許他可以真的成為聖人啊!即使做不到,把聖人的秘訣告訴有聖人才幹的人,也較為容易。我必須以具體持守的方式來告訴他。持守三天以後,就能遺忘天下;已經遺忘天下了,我繼續持守,七天以後就能遺忘萬物;已經遺忘萬物了,我又繼續持守,九天以後就能遺忘生命;已經遺忘生命了,然後能夠透徹通達;透徹通達了,然後能夠看見一個整體;看見一個整體了,然後能夠沒有古今之分;沒有古今之分了,然後能夠進入不死不生的境地。使生命死亡的力量,本身是不會死的;使生命產生的力量,本身是不會生的。道對於萬物,沒有什麼不相送,沒有什麼不相迎,沒有什麼不毀壞,沒有什麼不成全。這又叫做『攖寧』。所謂攖寧,就是毀而後成。」南伯子葵問:「你又是從哪兒得到體悟的?」女偊說:「我得之於副墨(書本)之子,副墨之子得之於洛誦(背誦)之孫;洛誦之孫得之於瞻明(見理明白);瞻明得之於聶許(聽理清楚);聶許得之於需役(具體實行);需役得之於於謳(詠唱歌謠);於謳得之於玄冥(悠遠寂靜);玄冥得之於參寥(浩渺空虛);參寥得之於疑始(似始非始)。」
解讀:
女偊聞道而未得道,因為他只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需同時具備先天的聖人之才,修以後天的聖人之道才能成為得道之聖人。那聖人之道是什麼呢?修行的順序分別為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見獨、無古今、不死不生。關於這一段,楊立華教授有相當精闢的見解。楊教授認為從「外天下」到「入於不死不生」,有兩個大的階段:「朝徹」前是一系列「外」的自覺努力,「朝徹」以下則不再是人為的作用所能左右的。這裡的「外」可以跟本篇篇尾顏回的「坐忘」相互對照。顏回與卜梁倚都是通過「忘」或「外」來達到更高境界的。顏回作為孔子的弟子,關注的是人間世的價值和禮樂。天下及萬物都跟價值和禮樂有關,所以,顏回的忘仁義、忘禮樂與卜梁倚的外天下、外物並無本質上的不同,區別在於兩者關照世間萬物的視角。卜梁倚的「外生」可以對照道顏回「坐忘」當中了.「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而「朝徹」的內涵就是「坐忘」的「同於大通」。錢穆所引武延緒《莊子禮記》所說的「朝」讀為「周」,徹有通的意思。 「朝徹」就是普遍地通達,與「同於大通」同義。 但顏回到「同於大通」的「坐忘」就停止了,沒有進一步對獨體的呈露和體達。而卜梁倚則由「見獨」而達進至德之境。
楊教授還提到值得注意的是,在達到「朝徹」之前,是有明確時間的;「參日而後能外天下」「七日而後能外物」「九日而後能外生」,「朝徹」以後則不再有具體的時間。一旦「朝徹」般的徹體通透之後,「道」就自然呈現出來了,也就是「見獨」。而到與「道」融合的境界之後,就進入了「無古今」而後「不死不生」的永恆永生的境界。
「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說的是主宰萬物生死成毀、永恆「道」。「殺生者」、「將」和「毀」在前,「生生者」、「迎」和「成」在後,獨體的作用是指向生成而非消解的。 莊子將獨體的作用稱為「攖寧」。「攖而後成」就是毀而後成。 舊的具體存有的毀,指向新的事物的成。 至於從大化流行的統體看,則既可以視作無毀無成, 又可以理解為即毀即成。
傅佩榮教授將「攖寧」翻譯為「在一切變化紛擾中保持寧靜。」因為「攖」有擾亂的意思,如〈莊子.庾桑楚〉:「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但從上下文脈來看,「攖寧」指的是「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也就是「道」。因此,採取楊立華教授的看法,將「攖寧」翻譯為「毀而後成」。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