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尊重靈魂:信仰從大一統意識形態向個人精神生活的轉型

  

1.人的高貴在於靈魂

 

我們現在面臨的另一個大問題是信仰的缺失。現在大家普遍感覺我們這個社會道德狀況很差,根源在什麽地方?我認為一個是因為前面說的法治秩序還沒有建立起來,缺乏一個獎善懲惡的制度環境,另一個就是許多人沒有信仰,缺乏一個揚善貶惡的精神環境。

 

人為什麽要有信仰?因為人是有靈魂的。所謂人有靈魂,是說人有精神上的追求,如果讓人像動物那樣僅僅過肉體的生活、物質的生活,吃飽喝足,這樣過一輩子,作為人來說是不會甘心的。人不但要活,而且要活得有意義,人的這種靈魂的追求,可以說是人身上的神性,它正是人比動物高貴的地方。這個神性應該有一個來源,所以基督教就創造了一個上帝,或者用某些哲學家的說法,就是宇宙應該有一個精神性的本質。我們的確很難用科學來解釋人的這種靈魂追求,比如用進化論也許可以解釋猴子怎麽變成人,在適應環境的過程中,最後怎麽產生了人的大腦,但是沒法解釋人的靈魂追求是怎麽產生的。事實上,從進化論的角度來看,那些有精神追求的人在生存鬥爭中往往是處於不利地位的,一個人太看重靈魂生活,在實際生活中很可能會倒楣,未必有利於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存。那麽,這種把靈魂生活看得比肉體生存更重要的價值取向,它必定有一個超越於生物學的來源,不管你把那個來源叫作上帝還是別的精神實體。我想我們不管信不信基督教,信不信某一種宗教,我們起碼要承認,人應該有一種更高的生活,比純粹的物質生活、世俗生活更高的生活,承認了這一點,我認為就是一個有信仰的人。

 

一個人有信仰,有靈魂的追求,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做一個有道德的人。道德有兩個基礎,一個是同情,我在前面已經談到,這可以說是道德的初級基礎,是人與獸的區別的起點。另一個是尊嚴,這可以說是道德的高級基礎,是人與獸的區別的頂點。如果說同情是人與人之間以生命相待,那麽,尊嚴就是人與人之間以靈魂相待。在中國古代哲學中,同情相當於孟子說的惻隱之心,是仁的開端,尊嚴相當於孟子說的羞惡之心,是義的開端。荀子也強調,義是人與萬物的區別之所在,是人的尊嚴之所在,人因為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

 

在西方哲學中,關於人的尊嚴,講得最好的可能是德國哲學家康德。他說人有兩個部分,作為肉體,人生活在現象世界裏,跟其他生物差不多,要服從自然規律,是不自由的。但是,作為靈魂,人是生活在本質世界裏的,是自由的。何以見得呢?他說從這一點可以看出來,就是人能夠為自己的行為立法。他說的這個“法”就是道德法則,人能夠按照道德法則來做事。作為生物學意義上的人是不可能這樣做的,他受自然法則支配,而道德法則和自然法則往往是相反的。自然法則要人趨利避害,而作為道德的人卻要讓自己的行為體現出做人的尊嚴。用康德的話說,你要這樣行為,可以讓你的行為準則成為全世界的人的行為準則。

 

康德由此提出了一個著名命題,就是人是目的,永遠不能把人當作手段。他說的應該是目的的這個“人”,就是作為精神性存在的人,這才是人的真正本質之所在。這個意義上的人是目的,無論對自己,還是對他人,你都不能把這個意義上的人當作手段。對自己來說,你不能為了滿足肉體的需要而出賣靈魂,把你身上的高級部分作為手段去為低級部分服務,那樣你就不是把自己當作目的,而是當作手段了。對他人來說,你也要把每一個人都看作是一個靈魂,你要尊重他,如果你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和利益而損害他人,你實際上就是把他人用作手段了。不光是這樣,當你不把別人當目的而是當手段的時候,當你不把別人當作靈魂的存在而予以尊重的時候,你是侮辱了人性中的高級部分,因此是侮辱了所有的人,也因此是侮辱了你自己。一個人如果不尊重他人的尊嚴,就是不尊重所有人的尊嚴,包括你自己的尊嚴。

 

一個人意識到並且在行動中體現出做人的尊嚴,他就是一個高貴的人。真正講道德,我認為應該強調兩個品質,一個是基於同情心的善良,一個是基於做人的尊嚴的高貴。我們講道德,往往容易從意識形態著眼,一些具體的道德規範,愛國主義、集體主義、守紀律等等,這些都是表面的東西,沒有觸及道德的根本。真正的道德應該建立在人性中善的成分的基礎之上,就是同情和尊嚴,善良和高貴,這才是道德的根本。

 

在古羅馬和歐洲中世紀,高貴曾經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價值,貴族不只是門第和身份,在待人接物上是有很嚴格的要求的,要讓人感到你值得被尊敬。在今天這個時代,人們很少把高貴看作一個重要價值了,或者是把它庸俗化,好像擁有豪宅、名車、品牌奢侈品就是高貴。那算什麽高貴啊,不過是錢多罷了。人的高貴在於靈魂,靈魂都丟了,還有什麽高貴可言。

 

一個靈魂高貴的人,他的突出特點就是待人平等,尊重他人,把每個人都當作有靈魂因而有尊嚴的人對待。一個人尊重他人,實際上也就是尊重自己,在對他人的尊重中,體現出了他的自尊,體現出了做人的尊嚴。

 

2.中國缺乏尊重靈魂的傳統

 

如果說法治社會的出發點是對個人生命權利的尊重,那麽,信仰的實質就是對個人靈魂生活的尊重。在中國文化傳統中,這兩種尊重都相當欠缺。儒家很重視道德,把道德看作人與動物的根本區別之所在,但是在儒家學說中,你找不到靈魂的概念,看不到對靈魂生活的描述,道德缺少信仰的根據,最後看重的就只能是道德的社會功能。

 

這是中西道德的重大區別。西方人的道德是有信仰作為背景的,這和西方哲學的傳統有關系。從古希臘開始,他們的哲學是所謂形而上學,就是對世界本質和人生意義的追根究底的追問,到了基督教,便形成了靈魂來源於並且回歸於上帝的信仰。在這個信仰背景下,道德實質上是個人的靈魂生活,是絕對命令意義上的自律。個人要對自己的靈魂負責,對上帝負責,要帶著一個乾凈的靈魂去見上帝。上帝無所不在,無所不知,哪怕沒有任何人監督我,總有上帝在監督我。

 

在中國哲學中,形而上學就相當薄弱,缺少那種終極追問。儒家哲學基本上是道德哲學,關注的主要問題是怎麽樣維護好社會的宗法等級秩序,維護好社會的穩定。在缺乏信仰背景的情況下,道德就成了意識形態,成了社會義務和他律。在儒家經典裏,我們也能看到一些言論,強調慎獨,強調個人道德修養本身就是價值,甚至是最高價值,比如孔子說的“古之學者為己”、“人不知而不慍”,孟子說的“天爵”。但是,從總體上看,儒家倫理具有強烈的社會功利目的,所謂修齊治平,修身歸根結底是為了治國平天下。

 

人性有兩端,一端是獸性,就是生命本能,另一端是神性,就是靈魂追求,處在這兩端之間的是社會性。西方傳統的特點是肯定兩端,中間的社會性是為兩端服務的,這樣建成的社會一定是高質量的。中國正好相反,壓制兩端,只要中間,結果反而得到了一個低質量的社會。我認為這個情況特別值得我們深思。

 

3.信仰的重建

 

意識形態和信仰是有區別的,意識形態解決的是社會層面的問題,就是要建設一個怎樣的社會,而信仰解決的是形而上層面的問題,人生意義的問題,就是人怎樣活才有意義。以前我們把這兩個不同的層面混為一談了,改革開放以後,這個問題就暴露出來了。

 

所謂信仰危機,實際上是人們發現不能再用意識形態來指導自己的人生了,每個人必須自己去尋找信仰、去解決人生意義的問題了。你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怎麽活才有意義,以前是沒有這個問題的,起碼表面上是沒有這個問題的,黨都給你解決好了,一切交給黨安排,你就為共產主義奮鬥一生吧。現在你如果還是這樣解決的話,就不太夠了吧,當然你可以為共產主義奮鬥一生,但這基本上是社會層面的理想,不能取代你自己對人生意義的思考。以前常常說共產主義人生觀,其實嚴格地說,共產主義不是一種人生觀,而是一種社會歷史觀,是解決什麽樣的社會是好社會這個問題的,並不是解決什麽樣的人生是好人生這個問題的。現在每個人必須自己去解決為什麽活的問題,我認為這是一個進步,而不是退步。

 

現在仍然有人鼓吹要建立一種大一統的信仰,比如把儒家思想做一番改造,樹為當代中國人的統一信仰。這可能嗎?我認為不可能,因為它基本上是一個社會層面的東西,缺乏作為信仰所必須具備的形而上的深度,而且它事實上也解決不了現代人所面臨的複雜問題。我還認為,即使可能,也不應該人為地樹立一種信仰,因為按照本義來說,信仰就應該是每個人靈魂中的事情,不應該是社會統一規定的事情。不過,我並不因此就認為儒學對當代中國人的信仰無所貢獻,它可以成為我們確立信仰的思想資源之一,同時如果有些人自願把它當作自己的唯一信仰,當然亦無不可。

 

我想強調的是,信仰理應由社會的意識形態回歸為個人的靈魂生活,把凱撒的給凱撒,把上帝的給上帝,這才是正常狀態。作為個人的靈魂生活,信仰必須是自覺的,是個人的一種自覺追求和選擇,因為這個原因,信仰又必然是多元的,不可能也不應該強求統一。有的人信基督教,有的人信佛教,只要是真誠的,都很好。有的人什麽教都不信,但是很嚴肅地對待人生問題,在認真地思考,也很好。一個人怎樣算有信仰?我提兩條標準。一條是重視靈魂,把靈魂看得比肉體重要,把精神生活看得比物質生活重要。這實際上就是相信人身上是有神性的,靈魂是人身上最高貴的部分,要好好照料它。另一條是道德自律,有做人的原則。這實際上也是相信人身上是有神性的,靈魂是人的尊嚴之所在,不可褻瀆它,要有所敬畏,有一些事情是絕不能做的,做了就不復是人。

 

現在信教的人越來越多了,說明有這個精神需要。宗教的積極作用,一是有精神寄托,二是有道德約束,這對個人、對社會都是好事。但是,一個人有沒有信仰,不在於是不是信教,宗教只是信仰的形式之一。事實上,信教的人裏有有信仰的人,也有沒有信仰的人,不信教的人裏同樣也有有信仰的人和沒有信仰的人。現在寺廟裏香火鼎盛,佛的本義是覺悟,可是在燒香拜佛的人裏面,真正覺悟的人有多少?大多是在求佛為自己做一件什麽事,滿足自己一個什麽願望,用史鐵生的話來說,他們在向佛行賄。

 

一個社會沒有法治,許多國民沒有信仰,這是最可怕的,什麽壞事都可做,什麽壞事都會出。我堅定地認為,中國的出路在於法治和信仰。

 

三、尊重頭腦:文化從實用向創新的轉型

 

現在人們對創新談得很多,在我看來,創新型文化正是以尊重頭腦的價值為其根本的,為此必須改變我們文化的實用品格。最重要的智力品質是好奇心、獨立思考能力和對智力活動的熱愛,這些也是創新型人才的主要特徵。心智生活是人的高級屬性的滿足,本身就有獨立的價值。我們應該鼓勵純粹的科學興趣、藝術興趣、理論興趣等等,在這片非功利性的純粹興趣的肥沃土壤上,最容易誕生大師。

 

  為了實現從實用文化向創新文化的轉型,當務之急是改革我們的教育體制,實現從應試教育向真正素質教育的轉變。沒有這個轉變,我們只能培養出許多謀生型、實用型的勞動力,培養不出真正創新型的人才,中國最多只能成為一個經濟大國,不可能成為一個文化大國,在世界上終究是一個二三流國家,開多少孔子學院都沒有用。

 

最後,我想用我的朋友鄧正來的話來結束今天的講座。正來最近出版了一本書,題目是《中國法學向何處去》,實際上談的不只是中國法學界面臨的問題,也是中國整個思想界面臨的問題。他在書中提出一個觀點,就是通過入世和加入一系列國際條約,中國已經真正進入到了世界結構之中,意味著對世界結構規則的修改或制定有了發言資格,這才是“三千年未有之真正的大變局”。但是,要從形式資格亦即投票資格變為實質性的發言權,就必須由“主權的中國”進而成為“主體性的中國”,不能只是基於民族國家利益說“是”或“不”,而必須有中國自己的“理想圖景”。

 

  按照我的理解,這就是要求中國真正形成自己成熟的核心價值觀,在思想上對世界向何處去發揮重大的、積極的影響。只有做到了這一點,中國在今日世界上才可以稱為文化大國。這是一個偉大的使命,它的實現有賴於人文精神指導下的轉型之成功。我今天所談的秩序轉型和信仰轉型,實際上就是要我們國家在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上與世界接軌,成為世界合格的乃至優秀的成員,如此才能擁有正來所說的實質性的發言權。

 

~~摘錄自《幸福的哲學》第三輯,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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