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二: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飡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搏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白話翻譯:

蟬與小鳥譏笑大鵬說:「我們一縱身就飛起來,碰到榆樹、枋樹就停下來,有時飛不高,落在地上也就是了。何必要升到九萬里的高空,再往南飛去呢?」前往近郊的人,只要帶著三餐,回來時肚子還是飽飽的;前往百里之遠的地方,就要準備過夜的糧食;前往千里之遙的地方,就要累積三個月的糧食。這兩個小東西又知道些什麼呢?

小知識比不上大知識,小壽命比不上大壽命。怎麼知道是這樣的呢?朝生暮死的菌蟲不明白什麼是一天的時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寒蟬不明白什麼是一年的時光。這些屬於小壽命。楚國南方有一棵冥靈樹,以五百年為春季,五百年為秋季;上古時代有一棵大椿樹,以八千年為春季,八千年為秋季。這些屬於大壽命。彭祖活了八百歲,到現在還以長壽特別知名,一般人與他相比之下,不會覺得悲哀嗎?

商湯詢問棘,得到這樣的說法:「在草木不生的北方,有一片廣漠無涯的大海,是個天然大池。那裡出現一條魚,魚身寬達幾千里,沒有人知道牠有多長。它的名字叫鯤。那裡出現一隻鳥,名字叫鵬,牠的背像泰山那麼高,雙翅有如天邊的雲朵。牠振翅盤旋上升,直到九萬里的高空。淩越雲氣,背靠青天,然後飛向南方,準備前住南海。水澤邊的麻雀譏笑大鵬說:『它要飛到哪裡去呢?我一跳躍就飛起來,不到幾丈高就落下,在蓬蒿草叢中翱翔,這也是飛行的絕技啊!它還要飛到哪裡去呢?』」這就是格局小與格局大之間的分別。

解讀:

如《老子》第四十一章:「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爲道。」所述,文中的鵬就是勤而行之的上士,而蜩與學鳩便是大笑之的下士。蜩與學鳩認為自己要飛的時候,有樹可以停就好,如果力氣不夠,落在地上就好,何必這麼辛苦往南飛這麼遠? 蜩與學鳩可以看成一般人認為只要過著具體的生活,擁有世俗上的功成名就或生活上的小確幸就好,何必修道、悟道這麼辛苦幹嘛? 但莊子說明一般人跟修道之人的差別就在「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也就是見識跟格局上的差別。一般人羨慕彭祖活了八百歲,但相對於楚國的神木來說,八千年只不是一個季節。一般人就像不知晦朔的朝菌及不知春秋的蟪蛄,不知悟道後的真正的逍遙之境。

原文三: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白話翻譯:

因此,那些才智可以擔任一個官職,行事可以造福一個鄉里,德行可以投合一位國君,以致能夠得到一國民眾信任的人,他們看待自己的態度也和小麻雀一樣了。宋榮子就嘲笑他們。對宋榮子而言,即使全世界的人都稱讚,他也不會特別振奮,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責備,他也不會特別沮喪。他能確定內在自我與外在事物的分際,辨別榮耀與恥辱的界限,只需如此就可以做到這一點。這樣使他不會汲汲追求世間的成就。他的表現雖然不錯,還有尚未達到的境界。再者,像列子能夠乘著風勢而飛行,姿態輕巧美妙,過了十五天才回來。他對於圓滿幸福並未汲汲追求。這樣雖然免於步行之累,還是要等待風力的配合。如果有人能夠順應天地的常道,由此把握自然界的變化規律,再邀游於無窮的境界,那麼他還要等待什麼呢?所以說:至人化解自我,神人化解功績,聖人化解名聲。

堯要把天下讓給許由,他說:「日月都出來了,而燭火還不熄滅,靠燭火來光照世界,不是很困難嗎?及時雨都降下了,而人還要澆水灌溉,靠澆水來潤澤作物,不是很勞累嗎?先生一旦即位,天下立刻大治,而我還占著這個位子。我自覺能力不夠,請允許我把天下讓給你。」許由說:「你治理天下,天下已經安定了。這時我還要取代你,我是為了名義嗎?名義,只是實物的表徵。我是為了表徵嗎?小鳥在濃密樹林裡築巢,所需要的不過是一根樹枝;土撥鼠到大河邊喝水,所需要的不過是裝滿一個肚子。你請回去,算了吧!我要天下沒什麼用!廚師即使不肯下廚去料理祭品,負責祭神與執禮的人也不會越過酒樽俎案去代替他的職務。

解讀:

「夫知效一官」這段說明了四種不同的人生境界:

1.世俗的功成名就,也就是「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這樣的境界,對莊子來說就像前面的學鳩跟斥鴳一樣。

2.不在乎世俗毀譽、重內不重外,也就是「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
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的境界。對一般人來說,宋榮子境界已經很高了,但對莊子來說遠遠不夠,因為還生活在社會之中,仍受社會規範的束縛。

3. 列子「御風而行」的境界。雖然列子已經脫離了社會規範的束縛,能夠御風而行,想到哪裡就去哪裡。但仍需等待風力的配合,仍受自然法則的限制,仍是有待。

4. 「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的無待的境界。只有到這個境界才是真正的逍遙。

台大林明照教授認為:

「第二種人雖然看似高於第一種人,但莊子認為兩者其實差不了多少,因為他們的生命都完全依賴在他們所追求的價值之上,亦即他們所追求的價值其實限制了他們的生命。至於第三種人,境界看似又高於前兩種人,但莊子認為他仍有所不足,因為他的生命建立在對所有價值的否定之上,而對一切價值的否定,勢必也會限制他的生命。

第四種人,他不完全肯定一切價值,也不完全否定一切價值,他和一切價值都處在彈性的關係之中,隨著情境調整自己和一切價值之間的關係,保有最豐富的可能性。第四種人是莊子所刻劃出的理想人格,這種人不否定人世;相反的,他在人世以內、人世之外都能自由自在地漫步,達到真正的逍遙。」

台大杜保瑞教授說明至人、真人、神人跟聖人都是最高境界人物不同稱謂。當莊子談到至人、真人是從功夫修養角度來看,提到時多半是關於最高境界者的身心鍛鍊問題。談到神人,是從遠離人間,出神入化角度;提到時多半是早已離開人間社會而生活在理想國度中的人物,說明他們所具有超越凡人知能的本事,及主導天地陰陽變化的功夫。談到聖人,則是從政治的角度;較為全面, 但有時側重討論高境界者從事於政治工作時的角色扮演。

不管是「己」、「功」或「名」都是對逍遙的羈絆,真正達到精神上絕對自由的「至人」、「神人」或「聖人」不會被這些世俗所重視的東西給束縛,才能真正做到無待。這裡的「功」跟「名」比較容易理解,但「至人無己」的「己」是指什麼? 個人覺得這裡的「己」應該是跟〈齊物論〉的「今日吾喪我」的「我」一樣指的是我們的形骸跟心智作用,「無己」、「喪我」跟〈大宗師〉中「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的「坐忘」還有〈人間世〉中「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的「心齋」都是同樣的意思。形容的都是去除了主客分離的認知作用,與道、萬物主客合一的最高境界。

「堯讓天下於許由」這段說明了一般人所能得到世俗最高成就的統治天下,在莊子的價值世界裡卻沒什麼用。在莊子這裡的最高價值是精神上的絕對自由,也就是逍遙游。
 

arrow
arrow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草山無為 的頭像
    草山無為

    草山無為

    草山無為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