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七:

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白話翻譯:

路是人們走過才形成的。萬物是人們稱呼才是如此的。為什麼說是?是有是的道理;為什麼說不是?不是有不是的道理。萬物本來就有是的道理,萬物本來就有可的道理。無一物不是,無一物不可。可有可的道理,不可有不可的道理。因此之故,像樹技與屋樑,醜人與西施,以及各種誇大、反常、詭異、奇特的現象,從道看來都是相通為一體的。有所分解,就有所生成;有所生成,就有所毀滅。所以萬物沒有生成與毀滅,還會再度相通為一體的。只有明理的人知道萬物相通為一體,因此不再爭論是非而寄託於萬物的功用(庸)上。庸,就是用;用,就是世間通行的;世間通行的,就是把握住關鍵的。能到把握關鍵的地步,就接近道了。這正是順著狀況去做,達到此一階段而不知其中緣故,就叫做道。人們費盡心思去追求一體,卻不知萬物本來就是相同的。這就叫做「朝三」。什麼是朝三呢?有一個養猴子的人拿栗子餵猴子,說:「早上三升,晚上四升。」猴子聽了都很生氣。他改口說:「那麼早上四升,晚上三升吧!」猴子聽了都很高興。名與實都沒有改變,而應用之時可以左右猴子的喜怒,這也是順著狀況去做啊!所以聖人能夠調和是非,讓它們安頓於自然之分,這就叫做「兩行」:是非並行而不衝突。

嚴靈峰先生說:「『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二十字…疑此數句,原係人為『用』字作注,而混入正文者。由本篇前章: 『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正無此二十字,茲刪去。」陳鼓應教授認同嚴先生的看法,認為刪去後,成為「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因是已。」,和前段的「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以及「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句法一律。

解讀:

其實人間所謂的是非,都是習俗傳統或約定俗成,就像路是人走著走著就形成了一條路,而萬物的名稱也是約定俗成的。萬物存在有其存在的道理,沒有一物不是,也沒有一物不可或無用。萬物的好壞其實是人依該物是否對人自身有用或其喜好而定,對道來說,萬物都是一樣好、一樣有用而沒有區別的。有所分解的,就會有所生成。有所生成的,也就有所毀壞。雖然從個別來說,萬物有所成毀。但從整體來說,並沒有所謂的成毀,只是一物變成另外一物,萬物都是相通一體的。只有通達的人才明白萬物本來就是一體的。而通達的人對萬物都採取開放的心胸,在萬物都是齊一的基礎上,不去區分及分辨價值的高下,總是心無成見、如其所是地去活用它們。能不主觀地評判萬物價值地去靈活運用就是通達,通達的人就能善用萬物稟賦而有所得。能善用稟賦有所得的人就接近道了。順著萬物皆「是」或皆「可」都有其價值的觀點去做(因是),卻不知道萬物為什麼是,為什麼可,就叫做道。人們費盡心思去追求一體,卻不知萬物本來就是相同的。這樣的人就像不知道「朝三」跟「暮四」沒有區別的猴子一樣。實際上沒有差別,卻因為個人的好惡而歡喜或憤怒。只有聖人能夠超越是非,沒有個人的成見,一切以自然的規則為依據,就叫做「兩行」:了解是非只是觀點角度的不同,並行而不衝突。

原文八: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白話翻譯:

古代的人,他們的知識抵達頂點了。抵達什麼樣的頂點呢?有些人認為根本不曾有萬物存在,這是到了頂點,到了盡頭,無法增加一分了。其次,有些人認為有萬物存在,但是萬物之間未曾區分。再其次,有些人認為萬物之間有區分,但是未曾有誰是誰非的爭論。是非一旦彰顯,就造成道的虧損。道因而有了虧損,偏好也因而有了成就。真的有成就與虧損嗎?真的沒有成就與虧損嗎?有成就與虧損,這表現在昭文彈琴上;沒有成就與虧損,這表現在昭文不彈琴上。昭文擅長彈琴,師曠擅長舉杖擊節,惠子擅長據梧論辯。這三個人的才智都相當傑出,也都各有所成,所以事蹟被人記載下來。正因為他們所愛好的異於眾人,又想把自己所愛好的讓別人明白,別人不可能明白而勉強他們明白,結果就會像惠子一樣,一輩子抱著無人能懂的堅白論。而昭文的兒子只會承襲父親的技藝,以致終身都沒有成就。像他們這樣可以說是有成就嗎?那麼即使是平凡的我也有所成就了。像他們這樣還不能說是有成就嗎?那麼萬物與我也都無所成就了。所以,迷亂世人的炫耀行為,是聖人所不用(圖,啚,嗇也,省嗇)的。因此,不再爭論是非而寄託於萬物的功用(庸)上,這就叫做:以清明的心去觀照一切。

解讀:

從存在的本體來說,萬物相對於「道」,就像浪花跟海,真正存在的是海,萬物的生滅只是海上浪花起落,並非真正存在的本體。因此,最高的智慧是知道只有「道」存在,萬物未曾真正存在。次一等的知道有萬物存在,但沒有區分。更次一等的認為有區分,但沒有對錯好壞。因為從「道」來看,萬物是一個整體,萬物對於整體的生態平衡各有其功能及作用,沒有所謂的好壞。

因此是非對錯的彰顯,就是人對「道」的認知有所虧損的原因。人對「道」的認知有所虧損,就有了偏好。昭文擅長彈琴,師曠擅長舉杖擊節,惠子擅長據梧論辯。這三者都可以算是成就嗎? 這三個人的才智都相當傑出,也都各有所成,所以事蹟被人記載下來。從世俗的角度來看,應該算是有成就了吧! 但他們想把自己的喜好讓別人明白,想讓他們的技藝傳承給兒子。想把自己認為好的東西強加到別人身上,結果惠子堅白論無人能懂,昭文的而以終身無成,這樣還能算是有成就嗎? 如果他們這樣如煙花一閃而逝的人生就算有成就,那麼平凡的我也算有成就了。但如果連他們在世這樣有才華的人都算沒有成就,那麼萬物跟我也都算沒有成就了。所以迷亂世人的炫耀行為,是聖人所不用的。因此,不去區分及分辨價值的高下,總是心無成見、如其所是地去活用各自的天賦,這就叫做:以清明的心去觀照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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