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九: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夫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大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澨,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白話翻譯:
現在譬如有人在這裡說了一番話,不知道這番話與別人說的是相同呢?還是不同?不管相同或不同,既然同樣都是說話,彼此就沒有差別了。雖然如此,還是讓我試著說說。宇宙有它的「開始」,還有它的「尚未有開始」的階段,更有它的「尚未有『尚未有開始』」的階段。字宙有「有」的狀態,也有「無」的狀態,還有「尚未有無」的狀態,更有「尚未有『尚未有無』」的狀態。忽然間出現了有與無,但不知道這個有與這個無,究竟誰是有誰是無。現在我已經說了一番話,但不知道我所說的這一切,真的有說嗎?還是真的沒有說?天下沒有比秋天兔毛尖端更大的東西,而泰山還算小呢;天下沒有比夭折的嬰兒更長壽的人,而彭祖還算短命呢。天地與我一起存在,萬物與我合為一體。既然合為一體,還能有話說嗎?既然說了合為一體,還能沒有話說嗎?合為一體,與說「合為一體」這句話,加起來就是二:二與一加起來就是三。由此推演下去,就是善於計算的人也數不清楚,何況是普通人呢?所以,從無到有,已經推算出三了,何況是從有到有呢?不要再追逐這些問題了,順著狀況去做就對了。
解讀:
語言只是一種指稱,從這個角度來看,我說的跟你說的沒有差別,都不是事物的本身。宇宙可以無限回推,也可以用言語描述這個回推的過程,但仍然不知道它的源頭為何? 這樣的言說就像沒說一樣。
天下萬物都是相對的,如果從極小的東西的角度(空間)來看,秋天兔毛尖端都顯得很大;但如果從無形的「道」或有形的宇宙來看,泰山就顯得非常渺小。如果從存活時間極短的生物來看,就算夭折的嬰兒也算長壽的,但如果從無形的「道」或有形的宇宙來看,彭祖也算短命的。
天地與我一起存在,萬物與我合為一體。既然合為一體,就無需區分。既無區分,即無法言說也無需言說。合為一體,與說「合為一體」這句話,加起來就是二:而為了說明合為一體這件事跟「合為一體」這句話,又可以用另外一個詞來指稱,就變成了三件事。由此推演下去,就會創造出無窮的詞。但不管多少的詞,都無法代表合為一體這件事的本身。因此,只要如其所是的去接受萬物便是,無需透過語言將萬物貼上名稱、好壞的標籤。
原文十: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圓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白話翻譯:
道本來是沒有疆界的,言語本來是沒有定論的,為了爭一個「是」字,就有了分界。讓我來說說這些分界:「有持左,有持右,有談論,有評議,有區分,有辨別,有強說,有對辯。這是八種各有所得的表現。」對於天地之外的事,聖人存察於心而不談論;對於天地之內的事,聖人談論而不評議;對於記載先王事蹟的《春秋》史書,聖人評議而不爭辯。因為這是在區分中有所不分;在爭辯中有所不辯。要問「這是怎麼回事?」「聖人包容萬事萬物,眾人則靠爭辯事物來互相誇耀。所以說,爭辯的人總有未見之處。」大道不需說明,大辯不需言語,大仁不需偏愛,大廉不需謙讓,大勇不需逞強。道,說得清楚就不是道;言,要靠爭辯就有所不及;仁,有固定物件就不能周全;廉,自命清高就不近人情;勇,逞強鬥狠就不能成功。這五者全都把握住,就差不多走上正確的路了。所以,一個人知道在自己所不知的地方停下來,他的知識就達到頂點了。誰能知道不需言語的辯論,不需說明的道呢?如果有人能夠知道,這就叫做「天府」─ 自然的寶庫。無論注入多少水都不會滿溢,無論倒出多少水都不會枯竭,但又不知這種能力是怎麼來的。這就叫做「葆光」—含藏光明。
解讀:
「道」本來就是沒有區分的,言語本來就不是恆常的真理。為了爭一個是非對錯,就必須設定一個判定的標準而有了分界。這些分界有持左,有持右,有談論,有評議,有區分,有辨別,有強說,有對辯。對於天地之外的事,因為言語無法表達,因此聖人存察於心而不談論;對於天地之內的事,因為言語雖能表達,但從不同的角度來看,有不同的見解,因此聖人只是談論而不加以評斷;對於記載先王事蹟的《春秋》史書,雖然聖人有所評斷,但因為這個評斷也只是從某個角度來看,並非全面性的真理,因此聖人不與人爭辯。因為這是在區分中有所不分;在爭辯中有所不辯。
聖人知道萬事萬物的區分,都只是人有限觀點跟角度的問題,因此聖人包容萬事萬物,眾人則靠爭辯事物,認為自己的觀點才是對的來互相誇耀。所以說,爭辯的人總是有觀點和角度的侷限,總會有未見之處。
大道不需說明,大辯不需言語,大仁不需偏愛,大廉不需謙讓,大勇不需逞強。道是說不清楚的也無需言說;言語如果有所爭辯就有角度而非全面;仁愛如果固定偏在某些事物,就無法周全;廉潔如果自命清高就不近人情;勇敢如果只是逞強鬥狠就不能成功。這五者全都把握住,就差不多走上正確的路了。所以,一個人如果知道知識有所侷限,能在自己所不知的地方停下來,他的知識就達到頂點了。
誰能知道不需言語的辯論,不需說明的「道」呢?如果有人能夠知「道」,這就叫做「天府」─ 自然的寶庫,也就是人最寶貴的天賦。無論注入多少水都不會滿溢,無論倒出多少水都不會枯竭。但又不知這種能力是怎麼來的,這就叫做「葆光」—含藏光明,就像暗藏在人身上的光明,一旦除去了欲望與語言的屏蔽,便能照亮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