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十四:
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白話翻譯:
長梧子說:「這番話連黃帝都會感到困惑,孔子又怎能明白呢!你也未免操之過急,才看到雞蛋就想要有報曉的公雞,才看到彈弓就想要有烤熟的鳥肉。現在我為你姑且說一說,你也姑且聽一聽,如何?聖人能夠依傍日月,懷抱宇宙,與萬物密切相合,排除是非紛亂,化解尊卑差異。眾人勞勞碌碌,聖人昏昏沉沉,糅合古今無數變化而成為精純的一體;萬物皆是如此,都可以聚集在此。我怎麼知道貪生不是迷惑呢?我怎麼知道怕死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而不知返鄉那樣呢?麗姬是艾地邊疆官的女兒。晉國剛迎娶她的時候,她哭得眼淚沾濕衣襟;等她進了王宮,與晉王同睡在舒適的大床垤。同吃著美味的大餐?這?後悔當初不該哭泣。我怎麼知道死去的人不後悔自己當初努力求生呢?一個人,晚上夢見飲酒作樂,早上起來卻悲傷哭泣;晚上夢見悲傷哭泣,早上起來卻打獵作樂。人在夢中,不知道自己在做夢。在夢中還要問夢的吉凶如何,醒來後才知道是在做夢。要有大清醒,然後才知道這是一場大夢。?是愚人自以為清醒,好像自己什麼都知道。整天君啊,臣啊,真是淺陋極了!孔子與你,都是在做夢;我說你在做夢,這也是在做夢。這些荒誕怪異的話,就稱為『吊詭』。如果在萬世之後才遇到一位大聖人能明白這個道理,也就好像眼前立刻就會遇到一樣啊!」
解讀:
這一段主要在說明孔子無法悟道,無法理解得道的聖人能夠排除是非紛亂,化解尊卑差異,知道萬物齊一的道理,而執著於君臣尊卑的名分之分。一般人認為自己的理解及喜好是正確的,但其實是不確定的。莊子舉麗姬的例子說明一般人總是喜生惡死,可是我們並沒有死的經驗,怎麼知道這不是一種誤解呢? 擁有這樣誤解的人生就像在做一場大夢,但處於這種誤解之中的人並不知道自己的盲點,就像做夢的人不知道自己在作夢。要有悟道這樣的大覺醒,才會知道自己原本的認知就像一場蒙昧的大夢。愚人(孔子)自以為清醒,好像自己什麼都知道。整天君啊,臣啊,真是淺陋極了!長梧子認為孔子與瞿鵲子非悟道之人,認為自己擁有真理,其實都是在做夢,而長梧子本身也非悟道之人,說孔子跟說瞿鵲子在做夢,這本身也是在做夢,這就叫做『吊詭』。門派之見、儒墨之爭就像做夢的人說別人都在作夢一樣『吊詭』。
原文十五: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白話翻譯:
假設我同你辯論,你勝過我,我沒法勝過你,那麼你真的對嗎?我真的錯嗎?我勝過你,你沒法勝過我,那麼我真的對嗎?你真的錯嗎?是一人對,一人錯嗎?還是兩人都對,或者兩人都錯呢?我與你是不能互相瞭解了。人都被偏見所遮蔽,那麼我要請誰來裁判呢?請與你意見相同的人來裁判,既然與你意見相同,怎麼能夠裁判?請與我意見相同的人來裁判,既然與我意見相同,怎麼能夠裁判?請與你我的意見都不同的人來裁判,既然與你我的意見都不同,怎麼能夠裁判?請與你我的意見都相同的人來裁判,既然與你我的意見都相同,怎麼能夠裁判?如此看來,我與你與別人也都不能互相瞭解了,那麼還要期待誰呢?辯論是非的聲音是互相對立才形成的,要想化解這樣的對立,就要以『天倪』—自然的分際—來調和,順應無窮的變化,然後可以安享天年。以自然的分際來調和,是怎麼回事?就是:是與不是一樣,對與不對一樣。是如果真的是,那麼是與不是的差別就不需爭辯了;對如果真的對,那麼對與不對的差別也不需爭辯了。忘掉生死,忘掉是非,讓一切都止息於無窮,也長處於無窮。」
莊子認為所有知識都有角度的侷限,所謂有所見必有所蔽。所有的言論不管儒墨,聽起來好像不一樣,但從知識有侷限這樣的觀點來看,所有的言論都一樣,莊子是從這個角度來說齊論的。就好像人籟或地籟所發出各種不同的聲音,都只是不同的現象,而非使它們發出聲音的真正究竟的原因,也就是天籟。因此各種議論(人籟及地籟)也非真理(天籟)。因此,就算辯論勝出也不代表是正確的、是真理。既然如此,就無需對立,只需互相了解對方的立場,了解各種立論的前提及適用情境,順應自然的變化,然後可以安享天年。忘掉生死、忘掉是非,順道而行,讓一切止息於無窮,也長處於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