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十一: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飢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適有蚊虻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白話翻譯:
「你沒見過那螳螂嗎?它奮力舉起手臂來抵擋車輪,不知道自己的力氣無法勝任,還以為自己本領高強呢。要小心,要謹慎,你如果總是炫耀自己本領高強而去觸犯他,那就危險了。你沒見過那養虎的人呀?不敢拿活的動物給老虎,怕牠殺生時會發怒;不敢拿完整的動物給牠,怕牠撕扯時會發怒。觀察牠饑餓的時刻,懂得牠喜怒的心情。老虎與人不同類,卻會取悅飼養牠的人,這是因為能順著牠的性情;如?牠傷害人,則是因為違逆了牠的性情。愛馬的人用竹筐裝馬糞,用大貝殼裝馬尿。碰到有蚊虻叮咬馬身時,突然出手為牠撲打,結果馬受到驚嚇,就會咬斷勒口、掙脫籠頭、毀壞胸帶。他的本意是愛馬,結果卻適得其反,怎能不謹慎呢!」
解讀:
這段用了三種動物來說明伴君如伴虎的危險。首先,不要像螳螂一樣,自恃本領高強而觸怒君王。再者,不要違逆如虎一般危險的君王的性情。最後,不要以為像愛馬幫忙打蚊子一樣愛君,卻因為君王的不理解而招來禍患。
原文十二:
匠石之齊,至乎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譽之,不亦遠乎?」
白話翻譯:
有一個名叫石的木匠,前往齊國,到了曲轅,看見一棵被奉為社神的櫟樹。這棵樹的樹蔭可以遮蔽幾千頭牛,量一量樹幹有數百尺粗。樹梢高達山頭,樹身數丈以上才分生枝幹。枝幹可以做成小船的就有十幾根。觀賞的人群擠得像市集一樣,木匠卻不瞧一眼,繼續往前走。弟子仔細把這棵樹看個夠,然後趕上木匠說:「自從我拿起斧頭,隨老師學藝以來,未曾見過木材有這麼好的。老師不肯看一眼,繼續往前走,為什麼呢?」木匠說:「算了,不要說它了!那是沒有用的散木。用它做船會沉,做棺材很快就會腐爛,做器具很快就會毀壞,做門窗會流出汁液,做樑柱會生蛀蟲。那是不成材的樹木,沒有一點用處,所以能夠這麼長壽。」木匠回家後,夜裡夢見櫟樹說:「你要拿我與什麼相比呢?你要拿我與有用的文木相比嗎?像山楂、梨、橘、柚之類的瓜果,果實熟了就會被摘下,摘下就會被扭折。大枝被折斷,小枝被拉走。這就是因為有才能而讓自已受苦,以致無法過完自然的壽命,在中途就夭折了,這是自已招引世俗的打擊。萬物無不如此。再說,我期許自己無用已經很久了,曾經幾乎被砍伐。現在我能保全自己,這就是我的大用。如果我是有用之材,能長得這麼大嗎?並且你與我都是萬物中的一物,何苦要互相對立競爭呢!你這個離死期不遠的散人,又怎麼知道散木是怎麼回事呢?」木匠醒來,把夢告訴弟子。弟子說:「它意在求得無用,為什麼還要做社樹呢?」木匠說:「安靜,別說了。它特別寄託於社神,就是要讓不瞭解它的人去批評。如果不做社神,難道要被砍伐嗎?如此,它用來自保的方法與眾不同,你只從外表來度量,不是離題太遠了嗎?」
解讀:
透過「寓言」的方式用不同的角度來說明所謂的「有用」跟「無用」,從匠人也就是一般人類的角度來看,大樹雖大,但無法做出對人類有用的工具,因此認定此樹無用。但櫟樹卻託夢給木匠,辯解說就是因為對人類無用,才能免去斤斧之禍、安享天年。對櫟樹而言,這才是真正的大用,也就是〈養生主〉的核心意義:「保身、全性、盡年」。
這一段跟〈逍遙遊〉中「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及莊子的回答:「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的比喻一樣,說明「保身、全性、盡年」才是真正的養生、真正的大用。
原文十三: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樿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白話翻譯:
南伯子綦到商丘去遊玩,看見一棵大樹與眾不同。一千輛四馬共拉的大車,都可議隱蔽在它的樹蔭下。子綦說:「這是什麼樹啊?它一定有特別的材質吧!」抬頭看它的樹枝,則捲曲而不能用來作樑柱;低頭看它的樹幹,則木心裂開而不能用來做棺材;舔舔它的葉子,嘴巴就潰爛受傷;聞聞它的氣味,人就大醉三天還醒不過來。子綦說:「這真是不成材的樹,所以才能長得這麼高大。唉,神人就是要用這種不成材之物啊!」宋國荊氏之地,適合種植楸樹、柏樹、桑樹。樹幹有一握兩握粗的,要做綁猴子木樁的人把它砍走;有直徑三尺四尺粗的,要做高大屋棟的人把它砍走;有直徑七尺八尺粗的,貴人富商之家要尋找整塊棺木的人把它砍走。所以這些樹木都無法活到自然的壽命結束,而半途夭折於刀斧之下。這是有用之材的禍患。所以古代祭祀時,凡?白額頭的牛、鼻孔上翻的豬以及生痔瘡的人,都不可用來投河祭神。巫祝都知道,這些是不吉祥的。而神人正好因此認為這些是最吉祥的。
解讀:
這一段則透過「重言」,也就是借重古人之口來代言。這邊再次重複前段的意旨再補上人認為不吉祥的,神人反而認為是吉祥的。跟〈逍遙遊〉中用了直接描述(寓言),《齊諧》一書及「湯之問棘」(重言)描述了鯤化為鵬的事但又有些微差異或不同的強調之寫法類似。
原文十四:
支離疏者,頤隱於齊,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鍼治ㄒㄧㄢˋ,足以餬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白話翻譯:
支離疏這個人,頭低縮在肚臍下面,雙肩高過頭頂,髮髻朝著天,五臟都擠在背上,兩腿緊靠著肋旁。他替人縫衣洗衣,收入足以糊口;又替人簸米篩糠,收入足以養活十人。官府徵兵,他大搖大擺在徵兵場所閒逛;官府徵工,他因為身有殘疾而不必勞役;官府救濟病患時,他可以領到三鍾米與十梱柴。形體殘缺不全的人都可以養活自己,享盡自然的壽命,何況那些不以德行為意的人呢!
解讀:
用支離疏這樣形體不全的人說明同樣的事:正是因為官府認為支離疏在打仗及服勞役上的無用,而能獲得「終其天年」的大用。
這段同時也為下一篇〈德充符〉遇埋伏筆。
原文十五: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郤曲,無傷吾足。」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白話翻譯:
孔子在楚國時,楚國狂人接輿走過他的門前唱著:
「鳳凰啊!鳳凰啊!德行怎麼衰敗了?
要來的不可期待,已去的不可追回。
天下有道,聖人可以成就教化;
天下無道,聖人可以保全性命。
當今之世,只求免於遭受刑戮。
幸福比羽毛還輕,不知如何把握;
災禍比大地還重,不知如何避開。
算了吧,算了吧,不要逢人就展示德行;
危險啊,危險啊,到處去招惹別人注意。
收斂些,收斂些,不要妨礙我行走;
繞個彎,繞個彎,不要傷害我的腳。」
山木做成斧柄,斧反過來砍伐山木;油膏可以點火,火反過來燃燒油膏。桂樹皮可以吃,所以被砍伐;漆樹枝可以用,所以被切割。世人都知道有用的好處,而不知道無用的好處。
解讀:
這段故事應該是引用〈論語·微子〉,原文為: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
前面在「天下有道」之前內容很接近,後面則為莊子自己的衍伸。有趣的是,原文是「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到了莊子這邊變成了「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原文白話是過去的已經無法挽回,未來的還來得及追趕;在莊子這邊變成了要來的不可期待,已去的不可追回,對亂世更為悲觀。而原文的「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說明亂世從政的危險,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則又意思相合。
莊子從前面幾段對人間亂世的鋪陳及提出應對之法,最後提出「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這個應世最高準則及「無用之用是為大用」的全身保全之道做為總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