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篇要旨
「德充於內,物應於外,外內玄合,信若符命而遺其形骸也。」
這是郭象對於〈德充符〉的題解,大意是:擁有內在德行的人,自然會引起外物的回應,產生親附關係;有德者與外物的親附關係雖然是隱而未顯的,卻如同符節一樣擁有無形的力量。
莊子在〈德充符〉當中選擇了許多相貌醜陋、遭受刑罰之人作為書寫對象,描述他們如何展現內在的德行,並且透過德行與他人建立起親附關係。這些人物的「德」都不是立基於外在的道德規範或道德認知,而是發源自他們原初的本心。
原文一:
魯有兀者王駘,從之遊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遊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白話翻譯:
魯國有一個被砍去一腳的人,名叫王駘;跟他學習的弟子人數,與孔子門下差不多。常季請教孔子說:「王駘是個被砍去一腳的人,跟他學習的人,與先生門下弟子,在魯國居然各占一半。他站不教誨,坐不議論,但弟子們空虛前往卻充實歸來。難道真有不用言語的教導,超脫形式而靠心靈感化的嗎?這是什麼樣的人呢?」孔子說:「這位先生是聖人,我還來不及前往請教。我都要拜他為師,何況是那些不如我的人呢?何止是魯國,我要帶領天下人去跟他學習。」常季說:「他是個獨腳的人,還能勝過先生,那麼他與一般人的差距就更遠了。像這樣的人,他的用心有什麼獨特之處呢?」孔子說:「死生也算是大事了,而他完全不受影響,即使天崩地裂,他也不會跟著起伏。他處於無所假借的狀態,因而不隨萬物轉移;他洞徹萬物的變化,而能守住自己的根本。」
解讀:
如要旨所言,本章的重點在於了解「理解全德之人或至德之人對他人的影響」。為了強化外形與內德的對比,莊子舉的幾個全德或至德之人都是身形殘缺之人。第一位出場的人物是王駘,一位被砍了一隻腳的人。他跟孔子二分魯國的學生,但他的教法很特別,「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季常很訝異地問孔子難道真的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這樣的事情嗎?
《老子》有以下二章有提到「不言之教」,
〈第二章〉:「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爲善,斯不善已。
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
是以聖人處無爲之事,行不言之教。
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爲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第四十三章〉:「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
老子認為「不言之教」是最高明的教導方法,而「無為」則是最高明也是對人民最好的統治方式。這種說法的根據是人民各從「道」那邊得到各自不同的稟賦也就是「德」,本身就有過好自己人生的潛能。聖人或悟道的統治者無須以外在的法令或禮儀規章強加於人民身上,只需以身作則,人民自然仿效,自行發揮內在的「德」而天下自然和諧太平。從這一點看來,莊子筆下的王駘應該算是對「道」有相當體悟的至德之人,而孔子對王駘的形容也就是莊子對至德之人描述的代言,而下面這段話也可視為至德之人的第一個特徵:「外化而內不化」。
「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至德之人連生死這樣的大事,都無法讓他有所改變;天崩地裂了,也不會讓他的心有任何起伏。他是完全的自由而不憑藉於物,洞澈萬物的變化而能守住其根本,也就是「道」。這裡的「宗」就是「道」,等我們解讀第七章時,就會談到「大宗師」,就是以「大宗」為「師」,也就是「以道為師」。
原文二:
常季曰:「何謂也?」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遊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於天,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眾生。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不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白話翻譯:
常季說:「這是什麼意思呢?」孔子說:「從事物相異的一面去看,身體內肝與膽的分別,也像楚國與越國那麼遙遠;從事物相同的一面去看,萬物都是一體。像王駘這樣的人,連耳目適宜何種聲色都不知道,只是讓心神遨遊于全德的境界。他視萬物為一個整體,而看不到任何缺失。他看待自己失去的那隻腳,就像掉在地上的一塊泥土。」常季說:「他只是修養自己,經由智力去把握主導自我的心,再經由主導自我的心去把握普遍相通的常心。人們為什麼都歸向他呢?」孔子說:「沒有人會用流水來映照自己,而要用止水來映照自己,只有靜止能保住一切來照之物。樹木之命得自於地,卻唯有松柏獨自昂然挺立,在冬夏都一樣枝葉常青;人類之命得自於天,卻唯有舜獨自端正品德,可以作為群倫的表率,幸而他能夠端正自己,然後才能端正眾生。能夠保全本來天性的,內心就無所畏懼。勇士但憑自己一個人,也敢大膽闖入千軍萬馬之中。為了追求名譽而有所成就的人,尚且能夠如此,何況是那統合天地,含藏萬物,以六骸為木偶,以耳目為假像,打通知與不知,內心又不隨生死而變化的呢?他是隨時都可以提升到玄遠之境的人,所以人們跟隨他。他又怎麼肯把外物當一回事呢!」
解讀:
莊子繼續透過孔子闡述至德之人的境界。至德之人將萬物視為一個整體,也就是「齊物」,超越好惡。超越感官的聲色之娛,心神自由地遨遊於全德的境界。人們跟隨他,是因為全德之人有如止水,能夠映照出人們的不足而向他看齊。這樣的人,就像受命於地的松柏能夠長青,受命於天的舜能端正自身,也才能成為模範,端正眾生。至德之人能保有原始的天性,也就是「德」,內心無所畏懼。心胸如「道」般的寬廣而能統合天地,含藏萬物,將身體當作木偶而非主體,了解耳目感知的只是現象而非本質,通曉「不知」才是「真知」,內心不隨生死而變化。因為他是處於玄遠之境的人,所以人們才跟隨他。這段話引出了至德之人的第二個特徵:「重內而輕外」,不為外物所牽絆,也就是所謂的「不知耳目之所宜,而遊心乎德之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