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五:

仲尼曰:「丘也嘗使於楚矣,適見㹠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刖者之屨,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於外,不得復使。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哀公曰:「何謂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飢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使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是之謂才全。」「何謂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吾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白話翻譯:

孔子說:「我曾經到楚國去,碰巧看見一群小豬在剛死的母豬身上吸奶,一會兒突然驚慌起來,全都離開母豬跑走了。這是因為小豬覺得母豬不像原來的樣子,與自己不是同類的東西了。小豬愛母親,不是愛母親的形體,而是愛那使形體活動的內在力量。戰死沙場的人,不用武器上的裝飾品陪葬;被砍斷腳的人,沒有理由愛惜他的鞋子;這都是因為失去了根本。侍奉天子的女人,不剪指甲,不穿耳洞;娶妻的男人只能在外服役,不能再侍奉天子。形體完整的人,已有如此殊遇,何況是保持完整德行的人呢!現在哀駘它不說話就能讓人信任,不立功就能讓人親近,別人委託國事給他,還唯恐他不接受。這一定是才全而德不形的人。」哀公問:「什麼叫做『才全』?」孔子說:「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這些都是事物的變化,命運的流轉。就像白天黑夜在我們眼前交替出現,而我們的智力無法測知其緣由。所以,一切遭遇都不足以擾亂和諧,也不能進入內在世界。使內心保持愉悅,通達萬物而不失其真實。無論日夜,時時刻刻都與萬物相推移,相互配合好像四時源自心中一樣。這就叫做『才全』。」哀公接著問:「什麼是『德不形』呢?」孔子說「平,是水靜止時的完美狀態。它可以作為測量標準,內在持守而外表不動盪。德,就是保持和諧的那種修養。有德而不表露於外,萬物自然不能離他而去。魯哀公過幾天把這番話告訴閔子騫,然後說:「從前我以國君之位治理天下,執掌法紀而憂慮百姓的生死,我自以為最懂治理之道。現在我聽到至人的言論,才擔心自己沒有真實的修養,會輕舉妄動使國家陷於滅亡。我與孔子,不是君臣,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啊!」

解讀:

這一段孔子再度回到至德或全德之人的代言人這樣的角色。首先,孔子講了一個小豬的故事,告知魯哀公真正讓小豬認為母豬是母親的是母豬內在的精神—使形者。而不是外在的形軀—形者。死去的母豬失去內在精神,就算外在的形軀不變,小豬也知道這不再是母豬而驚慌離去。

接著孔子形容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才全而德不形」的人。

什麼叫「才全」?就是把生死、窮達、貧富、毀譽這些外在的東西都當成像日夜、寒暑這樣無法掌控的事物變化。雖然無法知道為何如此變化,卻不會讓其進入內心,擾亂內心的平靜。這樣的人內心保持愉悅,通達萬物不失本真。隨順萬物的變化,彷彿這些變化是出自內心般的自然,這樣「外化而內不化」的人就叫「才全」。

什麼叫「德不形」?就是「內保之而外不蕩」,就是德保於內而不顯露於外。德就是內心保持和諧的修養,內心平靜如水平無波的完美狀態。這樣「德不形」的人,所有的人都想親近他、離不開他。

原文六:

闉跂支離無脤說衛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甕(央瓦)大癭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故聖人有所遊,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斲,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

白話翻譯:

有一個人叫做闉跂支離無脤(跛腳、駝背、兔唇),前去遊說衛靈公;衛靈公很喜歡他,而看到正常人,反而覺得他們的脖子太瘦長了。另有一個人叫做甕甖大癭(脖子上長了大瘤),前去遊說齊桓公;齊桓公很喜歡他,而看到正常人,反而覺得他們的脖子太瘦長了。所以,只要德行上有過人之處,形體上就會被人遺忘。人如果不僅忘記容易忘記的形體,還能忘記不容易忘記的德行,那就叫做「真忘」。因此,聖人有遨遊的本事,就會把智力視為禍根,把約法視為膠漆,把取得當作爭鬥,把技巧當作圖利。聖人不設謀,哪裡用得到智力?不散亂,哪裡用得到膠漆?不喪失,哪裡用得到取得?不售貨,哪裡用得到圖利?做到這四者,就是天育。天育就是由自然來養育,既然由自然來養育,又哪裡用得到人為的手段呢!他有人的形體,而沒有人的情感。有人的形體,所以與人群共處;沒有人的情感,所以是非不能影響他。渺小啊,就是那使他屬於人的部分!偉大啊,唯有那使他保全自然的部分。

解讀:

最後再透過闉跂支離無脤跟甕甖大癭遊說衛靈公跟齊桓公的故事,強調「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這樣的事實。甚至不只是忘,反而覺得一般人是不正常了。只忘掉外在的形體還不是真的忘,連內在的德都忘了,才是真正的忘,也就是「誠忘」,也就是前面所說的「德不形」。聖人不用智巧、法律、圖利來治理人民,而是透過「天鬻」,也就是不用人為的手段,而由自然來養育,也就是老子所說的「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也就是「無為」。而聖人能夠採取「天鬻」或「無為」的治理方法的根據,就是人都有來自「道」所賦予的「德」。天下要太平,靠的不是外在的手段,而是誘發百姓去充實內在本有的「德」,人民自然能安居樂業。

所以至德或全德的人「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的外在形軀,卻不會讓是非得失影響他的內心。外在的形軀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充實內在的「德」,而完全實現自然所給予的天賦,也就是「成其天」。

原文七: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無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

白話翻譯:

惠子對莊子說:「人難道是無情的嗎?」莊子說:「是的。」惠子說:「人如果無情,怎麼可以稱為人?」莊子說:「道給了容貌,自然給了形體。怎麼可以不稱為人?」惠子說:「既然稱為人,又怎麼可以無情呢?」莊子說:「你說的不是我所謂的無情。我所謂的無情,是說人不要讓好惡之情傷害到自己的天性,就是要經常順應自己如此的狀態,而不要刻意去養生。」惠子說:「不刻意去養生,怎麼能夠保全身體呢?」莊子說:「道給了容貌,自然給了形體,不要讓好惡之情傷害到自己的天性。現在你放縱你的心神,消耗你的精力,倚著樹幹就高談闊論,靠著桌子就閉目昏睡。自然給了你形體,你卻以堅白之論來到處張揚!」

解讀:

最後這一段是莊子跟惠施關於上一段提到「有人之形,無人之情」的討論,也就是莊子對「無情」這個容易被誤解的概念的進一步澄清。

惠施所說的人怎麼可能沒有情緒,沒有感情,這也是莊子認為一般人會對他「無情」這個概念的誤解。因此,他透過惠施的口澄清。莊子的「無情」指的是不讓好惡的情緒影響自己的內心,而不是惠施所謂的沒有情緒,沒有感情。也就是能夠覺察自己的情緒,並能以「無情」的認知來保持內心的平靜。

最後再倒酸惠施一把,說上天給了惠施這樣的身體跟稟賦,惠施卻不好好運用,反而高談「堅白論」,玩弄名詞概念,是在浪費人生。

有趣的是〈逍遙遊〉的結尾幾篇,惠施認為莊子的言論大而無用。到了〈德充符〉這邊,在莊子闡述的他的重要思想的〈齊物論〉、〈養生主〉跟〈人間世〉之後,才反駁說惠施的「堅白論」才是真的無用,浪費稟賦也浪費人生。

雜篇《徐無鬼》一篇有這麼一段: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斲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斲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斲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感覺好像莊子把惠施當作像匠石跟郢人,是可以表演用斧頭砍去鼻子上的灰這樣神技的知己。但從〈逍遙遊〉跟〈德充符〉這二篇來看,二者價值觀完全相反,且莊子對惠施多為譏諷的口氣,應該談不上知己,頂多只是辯論上難得的對手。將莊子跟惠施視為知己應該是〈徐無鬼〉這篇作者也就是莊子後學個人的誤解。下一篇〈大宗師〉我們將會看到何為莊子心目中的知己的意象。
 

~~全文完~~

arrow
arrow

    草山無為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