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七: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子為此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沴,其心閒而無事,跰足鮮而鑑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白話翻譯: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在一起談話,說:「誰能把『無』當作頭,把『生』當作脊樑,把『死』當作尾椎;誰能明白死生存亡是一個整體;這樣的人,我才要同他交往。」四個人相視而笑,內心契合,於是結為用友。不久,子輿生病了;子祀前去探望,說:「偉大啊,造物者竟然把你弄成這副蜷曲的樣子。」子輿彎腰駝背,五臟擠在背部,臉頰藏在肚臍下,雙肩高過頭頂,髮髻朝著天空,氣血錯亂不順。但是他心情悠閒而若無其事,蹣跚走到井邊,照見自己的身影,說:「哎呀!造物者竟然要把我弄成這副蜷曲的樣子。」子祀說:「你討厭這副樣子嗎?」子輿說:「不,我怎麼會討厭呢?假使把我的左臂變成公雞,我就用它來報曉;假使把我的右臂變成彈丸,我就用它來打鳥再烤了吃;假使把我的尾椎變成車,把我的心神變成馬,我就乘坐這輛馬車,難道還要找別的車馬嗎?再說,有所得,是靠時機;有所失,就要順應。安于時機並且順應變化,哀樂之情就不能進入心中。這是古人所說的解除倒懸。那些不能自行解除的人,是被外物束縛住的。再說,外物不能勝過自然的造化,那是由來已久的啊,我又討厭什麼呢!」

解讀:

在〈德充符〉一篇結尾,我們曾提到惠施只是莊子辯論上的對手,稱不上知己。對莊子來說,擁有「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這樣一致價值觀的人,才能稱得上是知己。而且默契達到「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這樣知心的地步。所以嚴格來說,在莊子一書中,我們看不到莊子有所謂的知己,只有對知己條件的描述。

在子輿病得不成人形時,子祀去探病並詢問子輿是否厭惡這種病容。子輿的回答已經到了「縣解」也就是「懸解」這樣的境界。什麼是「懸解」?「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就是不把得失放在心上,得到,那是時運好;失去,那也是不得已。能夠安處於這種得失的人,心境自然不會有哀樂的波動,一靜如水。這樣的境界其實就是至德之人的境界。這種境界就跟〈人間世〉「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且夫乘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和〈德充符〉「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惟有德者能之。」所描述的境界一般。生、老、病、死、得、失是不得已、是不可奈何,是人生無可逃避之必然。既然「物不勝天」,能做的就是自己心態的調整,讓自己想辦法達到〈應帝王〉「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這般「至人」的境界。

林明照教授認為:「透過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的言行舉止,莊子展現了自己獨特的生死觀。莊子認為生命的本質在於造化,亦即生命無可避免地處於變化力量之中。所有生命都是假借而來的、注定殞落的;所有生命都是存有與虛無的融合,在本質上都是從存有向虛無消逝的過程。換言之,生命當中必定蘊含著死亡,死亡與生命本是一體。


既然死亡與生命是一個整體,那麼由生到死就不會是意義的終結,而是轉化的開始。我們所有人都處在轉化之前的狀態(生),而不知道轉化之後的狀態(死),於是我們也無法判定生命與死亡是否有優劣之分、是否有貴賤之分。由莊子的觀點看來,生病與死亡正好體現出了「生命的本質即造化」;因此子輿不厭惡生病,子來不畏懼死亡,兩人達到「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的心境,徹底地從懸縛中解脫。」

原文八: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鑄金,金踊躍曰:『我且必為鏌鋣,』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鑪,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遽然覺。

白話翻譯:

不久,子來生病,呼吸急促好像快要死了,他的妻子兒女圍在床邊哭泣。子犁前去探望,對他的家人說:「去,走開!不要驚動將要變化的人。」他倚在門邊對子來說:「偉大啊,造化的力量!又要把你變成什麼?把你送往何處?把你變成鼠肝嗎?把你變成蟲臂嗎?」子來說:「依父母與子女的關係,不論要子女去東西南北,他們都惟命是從。陰陽二氣與人的關係,無異於父母。它們要求我死,而我不聽從,那是我忤逆不孝,它們有什麼錯呢?天地用形體讓我寄託,用生活讓我勞苦,用老年讓我安逸,用死亡讓我休息。所以,那妥善安排我的生命的,也將妥善安排我的死亡。現在有個鐵匠在煉鐵,鐵塊跳起來說,「我一定要做鏌劍」,鐵匠一定認為這是不吉祥的鐵。現在偶然獲得人的形體,就說「我是人,我是人」,造物者一定認為這是不吉祥的人。現在就以天地為大熔爐,以造化為大鐵匠,又有哪裡去不得呢!」子來說完話,悄無聲息地睡著,又清清爽爽地醒來。

解讀:

前一段是透過四子中的子輿和子祀描述莊子對生病的態度,這一段則是透過另外二子:子來和子犁說明莊子直面死亡的態度,也就是死是必然,也是自然。「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出生獲得形體、必須勤勞才能謀生、到老了才能安逸、死了才能休息,「道」對這樣的安排一如春、夏、秋、冬四季,這樣善於安排我一生的「道」,自然也會好好地安排我的死亡,無須哀傷與懼怕。「道」就好像父母一樣,如果不聽從「道」的安排,就好像忤逆不孝的子女。「道」又好像鑄劍的鐵匠一樣,如果鐵說一定要做莫邪劍,那鐵匠一定會認為這塊鐵是不祥之鐵。「今一以天地為大鑪,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天地就是大熔爐,造化就是大鐵匠,該生則生,該死則死,沒有什麼地方是不能去的。

原文九: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友。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待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ㄧ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尸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尸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弔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𤴯並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託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

白話翻譯: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結交為友時,說:「誰能在不相交往中互相交往,在不相幫助中互相幫助?誰能登上青天在雲霧裡遨遊,在無極之境迴旋:忘記了生命,沒有窮盡終結?」三人相視而笑,內心契合,於是結交為友。平靜過了一段時日,子桑戶死了,尚未下葬。孔子聽到這個消息,就派子貢去幫忙喪事。孟子反與子琴張二人,一個編曲,一個敲著琴,一起唱著歌說:「哎呀,桑戶啊!哎呀,桑戶啊!你已回歸真實,而我還是人啊!」子貢上前說:「請問對著屍體唱歌,合乎禮嗎?」這二人相視而笑,說:「你哪裡知道禮的意思?」子貢回去後,把所見所聞告訴孔子,並且說:「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呢?不用禮儀來修養德行,而把形體表現置之度外,對著屍體唱歌,臉色絲毫不變。真是沒法描述。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呢?」孔子說:「他們是遨遊於世俗之外的人,我是遨遊於世俗之內的人。外與內是不相干的,我還派你去弔喪,是我太淺陋了!他們正與造物者做伴,遨遊於天地大氣之中。他們把生看成多餘的贅瘤,把死看成膿瘡潰破一般。像這樣的人,又怎麼知道死生好壞的區別呢?在他們看來,生命只是假借不同的物質,寄託在同一個身體上。忘記在內的肝膽,也排除在外的耳目;生命的開始與結束是反復相接的,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頭緒。自在地徘徊於塵世之外,並逍遙於無為之為。他們又怎能慌亂地遵行世俗的禮儀,表演給眾人觀看呢!」

解讀:

接著莊子再透過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再次陳述他心中的知己應有的境界。「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就是本篇前面提到「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相忘於江湖」的「忘」,也就是以「無為」相交。「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則是至人的另一種描述。

從前面的重病、即將死亡到這一段則是面對已經死亡的事實,面對好友子桑戶的死亡,孟子反與子琴張二人不但不哀傷,還唱起歌來。被孔子派去協助治喪子貢返回問孔子孟子反跟子琴張「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尸而歌,顏色不變」是怎樣的人?

孔子再次成為莊子的代言人描述孟子反與子琴張這樣至人的境界,這樣的人,他們跟造物者同遊於天地之間,不以死生為念。自外其形體,自在地逍遙在塵世之外。

原文十: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白話翻譯:

子貢說:「那麼,老師要歸向哪一邊呢?」孔子說:「我啊,是自然所懲罰的人。雖然如此,我要與你共同努力。」子貢說:「請問有什麼方法?」孔子說:「魚在水中相處合適,人在道中相處合適。在水中相處合適的,在池塘中遊動就供養充足了;在道中相處合適的,閒居無事就性情安定了。所以說,魚在江湖中可以互相忘記,人在道術中可以互相忘記。」子貢說:「請問什麼是奇人?」孔子說:「奇人,是異於眾人而合於自然者。所以說,自然之小人,正是眾人之君子;眾人之君子,正是自然之小人。」

孔子有自知之明,雖然知道至人之境,但卻因為執著於人為的仁義禮樂之價值,離「道」甚遠而自稱為「天之戮民」。雖然如此,孔子仍然認為那是個值得努力的方向。「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方法就是「忘」,就是「無事而生定」的「無為」。

子貢再問「奇人」,孔子回答奇人就是「畸於人而侔於天」,也就是擁有符合「道」之自然,有異於眾人的人為之價值觀。所以「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未完待續~~
 

arrow
arrow

    草山無為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