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篇要旨:

楊立華教授《莊子哲學研究》:

「在《莊子》內七篇裡,〈應帝王〉的確是討論治理問題最多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其首章和末章的核心關注並不在於政治。全篇篇幅最長的『鄭有神巫曰季咸』一章,更是完全與治理無關。即使在〈應帝王〉明確談論政治問題的三章裡, 莊子也透露出對治理的漠不關心。綜合〈應帝王〉全篇,「帝王」主要強調的並不是天下的治理,而是凸顯其主宰義。『應帝王』是應做主宰之義, 是此前所達到的真知在具體生存層面上的實現。」

也就是說,莊子在〈應帝王〉所要表達的重點不在應為天下之帝王,而是應為自己之主宰,達到精神絕對自由的逍遙之境。

原文一:

齧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齧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

白話翻譯:

齧缺向王倪請教,四次發問,四次的回答都是不知道。齧缺因此高興得跳了起來,前去告訴蒲衣子。蒲衣子說:「你現在知道了吧?有虞氏比不上泰氏。有虞氏還存著仁義之念,想借此收服人心;他也確實得到了人心,但未曾超越那人為的狀態。泰氏安穩地睡去,懵懂地醒來;隨別人稱自己為馬,隨別人稱自己為牛。他的知識確實可靠,他的天賦十分真實。並且未曾陷入那人為的狀態。」

解讀:

齧缺向王倪的四問的內容在〈齊物論〉1.子知物之所同 2.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3.然則物無知邪?4.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關於前三個問題,王倪認為知識都有觀點跟角度的侷限,所以知識並不代表真理,因此知道跟不知道也看你從哪個觀點或角度來看。在那段對話中,雖然王倪回答不知道,但他還是試著舉例說明人類的知真的是知嗎?泥鰍喜歡睡在潮濕的地方,猿猴喜歡睡在樹上,但人睡在潮濕的地方會生病,睡樹上會害怕。你如何評判哪一個住處最好呢? 同樣的,不同的物種對食物有不同的喜好,你如何評判哪一種食物味道最好呢? 不同的物種對美也有不同的感覺,你如何評判何者為真正的美呢? 

至於第四問,從王倪用至人的神妙的回答來看,他對於這個問題並不是「不知」的。至人既然能不為死生之變所動,又怎麼會在意利害之類細小的差別呢? 既然能不受利害之別的影響,當然也就是「不知利害」了。

接著,蒲衣子以人為(人)不如自然(非人)來說明有虞氏因為尚存仁義之念,以仁治國,雖然得到人心,但仍是人為,不及泰氏。

原文二: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庶人孰敢不聽而化諸?」狂接輿曰:「是欺德也。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夫聖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

白話翻譯:

肩吾去見狂人接輿。狂人接輿說:「日中始對你說了些什麼?」肩吾說:「他告訴我:做國君的,只要自己制定禮儀法規並照著實行,老百姓誰敢不聽從歸化呢?」接輿說:「這是扭曲人的自然之性啊!以這種方式治理天下,就像越過大海去開鑿一條河,或者讓蚊子背負一座山。聖人治理時,要由外在約束人嗎?他是先求端正自己,然後再行動,不干涉有能力的人發揮才幹而已啊。再說,鳥會高飛以躲避羅網弓箭的傷害,鼷鼠會在層層山丘下深掘洞穴,以躲避煙熏挖鑿的禍患,難道難道人還不如這兩種動嗎?」

解讀:

日中始跟肩吾所說仍是儒家禮儀法度治國,接輿的回答則是道家的聖人「無為」治天下。而聖人「無為」的具體作法就是「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也就是先端正自己的行為,以身作則。讓百姓發揮自己的「德」,也就是「道」所給予的稟賦和才能,盡量不要去用外來的禮儀法度去干預百姓的發展。

原文三:

天根遊於殷陽,至蓼水之上,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遊無何有之鄉,以處壙埌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又復問,無名人曰:「汝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白話翻譯:

天根去殷山南面遊玩,走到蓼水岸邊,剛好碰見無名人,就問他說:「請教你治理天下的方法。」無名人說:「走開!你真是鄙陋的人啊,怎麼會提出這麼不愉快的問題呢?我正要與造物者做伴同遊,滿意了之後,再乘著虛無縹緲的鳥,飛出天地四方之外,遨遊於無何有之鄉,處在廣闊無邊的原野中。你又何必用治理天下這種事來擾亂我的心呢?」天根又再問了一次,無名人說:「你讓心思安靜下來,讓精神無動於衷,然後順著萬物本來的樣子,不去妄自作為,這樣天下就治理好了。」

解讀:

天根問到治理天下的方法,無名人是悟道逍遙之人,一開始不屑回答治理天下這樣的問題。再天根再次的追問下,只好回答只要以「無為」的方式治理天下,天下即可大治。在這邊「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是「無為」的另一種表達。

原文四:

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於此,嚮疾彊梁,物徹疏明,學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來田,猨狙之便來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陽子居蹴然曰:「敢問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遊於無有者也。」

白話翻譯:

陽子居去見老聃,說:「如果有一個人,行事敏捷果斷。辨理透徹明達,學道孜孜不倦。這樣的人可以與明王相比嗎?」老聃說:「在聖人看來,胥吏治事為技能所累,勞苦形骸擾亂心神,而且虎豹因為身上的花紋,招來了獵人;猿猴因為行動的敏捷,被人套上繩索。像這樣的人,能與明王相比嗎?」 陽子居臉色尷尬,說:「請問明王是怎樣治理的?」老聃說:「明王治理時,功勞廣被天下,卻好像與自己無關;教化普施萬物,而百姓不覺得有所依賴;擁有一切但不能描述,使萬物可以自得而喜;立足於神妙不測的地位,遨遊於虛空無有之境。」

解讀:

陽子居形容的是儒家的聖賢,但在老子看來,這樣的人跟虎豹的花紋還有猿猴的敏捷一樣只會招來禍患,那能稱得上是明王。

楊立華教授認為「且也虎豹之文來田,猨狙之便來藉。」似乎是在重複〈人間世〉的結尾「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的道理。「嚮疾彊梁,物徹疏明」的人,是可以為天下所用的。但不過是「胥易技係」,屬於「器」的範疇。陽子居心目中的明王,是用天下者。但用天下者,亦為天下所用。作為人間世的個體,這樣的「用」放大了其生存的危險.〈逍遙遊〉裡的許由說:「于無所用天下為」,在這裡找到了顛倒的映像。

在老子的思想,聖人學習的是一如《老子》第四章中「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所描述「和光同塵」的「道」。而聖人之治是《老子》第二章的「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這樣的「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跟第十七章「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的「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這樣的聖人化育百姓而不居功,百姓也感覺不到有統治者的壓力的「無為」之治,才是真正的明王之治。

楊立華教授認為「立乎不測」強調君主之好惡喜怒不應讓人可察識,而讓人有可趁之機。跟《老子》第十五章「古之善為道者, 微妙玄通, 深不可識」有相通的地方,「遊於無有者也」則完全是莊子意義上的至德。

從第一段到這裡,莊子用了四段對話來說明老子的聖人「無為」之治才是讓天下大治的方法。正面談論治理之道的有「肩吾見狂接輿」、「天根遊於殷陽」和「陽子居見老聃」三段,側重各有不同。

「肩吾見狂接輿」:關注的是不能如何治理天下的問題,是從反面切入。
「天根遊於殷陽」:重點在於怎樣才是正確的治理,則從正面論述。
「陽子居見老聃」:圍繞「明王之治」展開,正體現了老子更關注政治治理的思想傾向。

值得注意的是,治理天下對莊子來說,並非像孔子或老子一樣是首要之事。無名人所描述的「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遊無何有之鄉,以處壙埌之野。」這樣的精神絕對自由之逍遙遊境界才是莊子追求的最高目標。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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