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山無為

草山:「我們已經談完儒、墨、法三家的思想, 今天要談道家思想了嗎?」

無為:「道家思想是中國諸子百家中唯一談到形而上學的思想, 形而上學本身是最抽象的, 因此一般人最難理解. 而老子思想中的『自然』讓人不易掌握其核心的意義, 還有『無為』的常被誤解. 另外, 《莊子》一書中的〈齊物論〉也是很難的文章. 跟易經一樣, 如果沒有引導, 一般很難入門.」

草山:「那你的建議是?」

無為:「我會建議一般人如果對道家思想有興趣可以先買傅佩榮老師的書來看. 如果想要進一步則可以再看陳鼓應老師的書, 其中有歷代各家的註解, 自己可以選擇全書較為一貫, 更能認同的說法. 然後, 可以再看劉笑敢老師(北大哲學系博士)的書, 想辦法對整個老子跟莊子的思想體系有一個融貫性的了解. 我自己就是這樣一路走過來的.」

草山:「我之前也自己看過老子, 但第一章『道可道, 非常道』, 就讓我頭昏腦脹了. 後面也只記得一些像『知足者富』這樣格言性的段落. 這樣的程度我們還可以談下去嗎?」

無為:「我接下來要談的是老莊的思想體系, 主要是劉笑敢先生所著的《老子》(繁體)跟《莊子哲學及其演變》(簡體)這二本書的重點整理. 按照我前面建議的順序, 當然最好是先看過《老子》跟《莊子》的原文會比較好. 但先聽體系再回去看原文也沒什麼問題.」

草山:「那太好了, 我們開始吧!」

無為:「那我們先來談老子的思想. 你還記得儒家跟法家的思想體系或架構嗎?」

草山:「我記得儒家是『仁--義--禮』的體系, 法家則是『法、術、勢』的體系」

無為:「沒錯!那老子的思想則是由四個最重要的概念或範疇所架構: 『道』、『德』、『自然』、『無為』. 了解了這四個重要的概念, 大概就能抓住老子思想的核心精神了. 我會依劉笑敢先生《老子》一書的順序來介紹這四個概念. 首先是『自然』」

草山:「一般講老子的書通常都先講『道』, 為何劉先生是從『自然』這個概念開始? 」

無為:「『道』在老子思想中確實是最重要的概念, 但那是作為價值的形而上基礎而存在的. 『自然』則是老子哲學, 也是道家哲學的中心價值. 這裡所謂的價值是指重要、有意義、值得追求的. 說『自然』則是老子哲學的中心價值也就是說『自然』是老子哲學所要強調最重要的訊息, 或跟『道』一樣的重要. 」

草山:「所以老子強調『自然』就跟孔子強調『仁』一樣都是一種人生跟政治的價值取向.」

無為:「中國的哲學強調經世致用, 沒有像西方那種為知識而知識的純理論. 因此, 老子提出『道』的概念, 不是為『道』而『道』, 而是要從『道』學習其『自然無為』, 用在人生跟政治上. 可以說是為春秋時代天下大亂, 生民塗炭這樣大時代的問題所提出的解答跟方向.」

草山:「了解! 請繼續.」

無為:「『自然』的觀念見於經典是從《老子》開始的. 《詩經》、《左傳》、《論語》這些較早期的經典都沒有自然的說法. 『自然』一詞的字面意義或基本意義是『自己如此』、『自然而然』, 而不是自然界或霍布斯所謂的『自然狀態』. 在古代, 相當於自然界的詞是『天』、『天地』或『萬物』. 在老子哲學中, 自然指的是與人類社會有關的狀態. 其關心的焦點並不是大自然, 而是人類社會的生存狀態. 因此, 老子講的『自然』是社會人文的『自然』而非大自然之『自然』, 更不是原始狀態之『自然』.」

草山:「我曾在《現代草民哲學讀本》一書中讀過提到『自然』的文章. 書上說『自然』有很多歧義. 傳統意義上, 它通常指『除了人類本身以外事物的原初狀態』有時這個定義也會把人類本身的原初狀態包含在內. 有時候代表『人類未經文明影響前的樣貌』, 也就是你剛剛提的霍布斯所謂的『自然狀態』. 有時只是代表不扭捏. 另外一類的定義則主張『生物所能展現出來的潛能和行為都是自然的一部分』. 生物學家道金斯更將這個定義極端化, 認為既然人類是自然演化的一部分, 人類潛能受制於自然演化基因, 人類的造物也算是人類基因『延伸的表現型』, 當然算是自然. 可是這樣等於是把人類破壞大自然的人造物也算自然, 這種說法好像有點弔詭. 那老子的自然是那一種自然?」.

無為:「要了解老子『自然』的觀念, 最好還是從老子的書中來找.

自然價值在老子哲學中的普遍性意義

在《老子》一書中, 直接提到自然的有五處, 五處都充分表達了老子對『自然』的推崇和讚賞的態度. 至於不直接用自然二字表達的自然觀念更是隨處可見. 自然作為老子哲學的中心觀念, 可以貫穿於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

1.    君臣關係與自然

《老子》第十七章

『太上，不知有之； 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悠兮其貴言。

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

老子認為, 最好的執政者不會強迫百姓做任何事, 也不會向百姓炫耀自己的恩德, 百姓僅僅知道他的存在, 而不必理會他的存在, 更不必歌頌它的偉大或向他表示感謝. 這是道家理想中的虛位君主, 與儒家提到過的垂拱而治的理想君王也有某些相通之處.

《論語.衛靈公》子曰: 『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次一等的執政者會做一些令百姓感恩戴德的事, 這是傳統的或一般儒家所歌頌的聖明君主. 再次一等的執政者會使百姓畏懼的君主. 最糟的是人民看不起侮辱謾罵的君王. 聰明的統治者悠閒自得, 少出政令. 萬事成功遂意, 百姓們並不以為君王起了任何作用, 而認為事情本來就應該如此. 這裡的『自然』是一種『自己如此』的理想狀態.

這裡值得注意的是, 『自然』並非沒有君主的作用, 只是君主的作用是潛移默化的, 是百姓不自覺的, 或者是自然而然地接受的. 『自然』並不一概排斥外力, 不排斥可以從容接受的外在影響, 而只是排斥外在的強力或直接的干涉.

2.    道、德與自然

《老子》第五十一章

『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遵道而貴德。

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

故道生之，德蓄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

生而弗有，為而弗恃，長而弗宰，是謂玄德。』

老子強調, 道的崇高地位是自然而然的, 不是任何東西可以給予的. 道的自然之尊, 是萬物的楷模, 說明尊貴的地位是不應該刻意追求的. 道生養萬物是自然而然的, 生養之後也不以生養者自居, 不居功自傲, 更沒有主宰或佔有的意圖. 這裡的『自然』基本的意思也是『自己如此』. 這裡的『常』字提示我們不受外界強力干擾的狀態就是常態.

3.    聖人與萬物之自然

《老子》第六十四章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泮，其微易散。爲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爲者敗之，執者失之。是以聖人無爲故無敗，無執故無失。

民之從事，常於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

是以聖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衆人之所過。

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爲。』

道家之聖人的價值觀念與儒家聖人或其他俗人都不相同. 道家的聖人追求的是一般人所不願意追求的, 對一般人所珍重的價值也視若浮雲. 這是道家反傳統或反世俗的價值取向的反映. 這種價值觀念體現在行動上就是『輔萬物之自然』, 也就是因任萬物之自然. 『萬物之自然』是最好的狀態, 聖人只能幫助和維護這種自然狀態, 不應該試圖改進或破壞它. 『輔萬物之自然』的說法包含了一種信心, 這就是自然的狀態不僅是有益的, 是值得肯定的, 而且是穩定的, 是可以預見的. 它是本來狀態或通常狀態的延續, 因此代表了一種可以持續的趨勢, 這就是『自然』的『勢當如此』的意含.

『勢當如此』反映的是一種可以預料和把握的狀態, 它既不是不可改變的必然性, 也不是無法推斷的偶然性, 也不是所謂的清晰可見的必然性與偶然性的結合, 它只是一種可大致預見的、朦朧而又穩定持續的大趨勢.  從老子哲學的立場來看, 這種穩定的大趨勢就道的作用或體現.

4.    道法自然

《老子》第二十五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爲天下母。

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爲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

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人取法於地, 地取法於天, 天取法於道, 道又取法於自然, 『道』是宇宙最後根源和最高根據, 而『自然』則是這一宇宙根源和根據所體現的最高價值或原則. 在這裡的論證中, 地、天、道都是過渡、鋪排的需要, 全段強調的重點其實是兩端的人和自然的關係, 說穿了就是人, 特別君王應該效法自然. 人類社會應該自然發展, 這才是老子要說的關鍵性結論.

什麼是法自然? 王弼說:『法自然者, 在方而法方, 在圓而法圓, 於自然無所違也. 自然者, 無稱之言, 窮極之詞也.』法自然也就是效法自然而然的原則, 隨順外物的發展變化, 不加干涉. 所謂『無稱之言, 窮極之詞』就是說自然也就推到了頭, 說到了底, 沒有更根本更重要的了.

關於自然, 還有《老子》第二十三章

『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爲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

故從事於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

同於道者，道亦樂得之；同於德者，德亦樂得之；同於失者，失亦樂得之。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這邊的希言, 跟第十七章的『悠兮其貴言』, 第二章的『不言之教』, 第五章的『多言數窮』的言都一樣, 主要是指政令. 要言不煩, 政令不施, 就合乎自然. 這裡的自然仍然與理想的統治與管理方式有關.

以上總結來說就是, 自然作為基本價值或原則普遍用於處理人與人(社會界), 人與萬物(自然界), 人與宇宙本體(道; 超越界)的關係. 自然的觀念在老子思想體系中的確是一種普遍的根本價值. 」

草山:「所以看來老子的自然不是與人文完全對立之自然, 比較像『生物所能展現出來的潛能和行為都是自然的一部分』. 因為它並不排斥一切外力的作用, 只要這個作用不引起人們的直接感覺就可以算作自然. 那老子自然也不會同意生物學家道金斯, 認為所有人類的造物也算是人類基因『延伸的表現型』, 當然算是自然這樣極端化的定義.」

無為:「《老子》第八十章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

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

使人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

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以上所提到的什佰之器、舟輿、甲兵、食、服、居、俗都是人造之物, 可見如你說的老子的自然不是與人文完全對立或互斥之自然. 我認為或許老子也會認同所謂不破懷自然生態平衡的永續發展. 今天就談到這邊吧! 」

~~未完待續~~

資料來源:

1. 《老子》,劉笑敢 , 東大圖書公司

2. 《現代草民哲學讀本》, 沃草烙哲學作者群 , 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