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世〉的主旨在說明人間世的險惡,並提出應世之法。本章最重要的概念就是「不得已」,即人間世中有不可控的遭遇、命運,最好的做法就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及「乘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接著,透過匠人視為無用的大樹及官方視為無用的支離疏,說明在亂世中「無用之用是為大用」的道理。最後再以「明知不可而為之」的孔子作為對比,提出「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之道家應世的準則。

原文一: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白話翻譯:

顏回拜見孔子,向他辭行。孔子問他:「要去哪裡?」顏回說:「準備去衛國。」孔子又問:「去做什麼?」顏回說:「我聽說衛國的國君正當壯年,行事獨斷。治理國家十分輕率,卻不知道自己的過錯。輕易就讓百姓送死,為國事而死的人滿山遍野有如亂麻,人民都走投無路了。我曾聽老師說過:『治理好的國家可以離開,混亂中的國家可以前往,醫生門前才會有很多病人。』我希望能以自己所學,想出治國辦法,這樣衛國或許還有救吧!」

解讀:

顏淵引用孔子「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這句話,想以自己所學,去拯救衛國人民於水火之中。

原文二:

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彊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白話翻譯:

孔子說:「唉!你去了恐怕會受到刑罰。道是不宜雜亂的,雜亂就會多事,多事就會煩擾,煩擾就會引起禍患,引起禍患就無法救治了。古代的至人,先求端正自己,再去端正別人。自己還沒有站穩,哪有時間去揭露暴君的作為!再說,你也知道德行敗壞、智巧外露的原因吧?德行敗壞是因為好名,智巧外露是因為好爭。好名,就會互相傾軋;智巧,則是爭鬥的工具。這兩者都是兇器,不可推行於世。再說,一個人德行深厚、誠懇老實,卻尚未得到別人的認同;不務虛名、與世無爭,卻尚未得到別人的瞭解;這時如果堅持在暴君面前暢談仁義規範這一套言論,那就等於用別人的缺點來彰顯自己的優點。這樣就叫做害人。害人者,別人一定反過來害他,你恐怕會被別人所害啊。再說,衛君如果喜愛賢能而厭惡不肖之徒,又何必等你去提出不同看法呢?你除非不發一語,否則一開口勸諫,衛君必定抓住你說話的漏洞,展開他的辯才。那時,你的目光轉為迷感,臉色變得和緩,說話瞻前顧後,容貌顯得恭順,內心也準備遷就他了。這樣一來,就像用火救火,用水救水,可以叫做越幫越過分。你開始時順著他,以後就永遠如此了。你如果尚未取得信任就直言不諱,一定會慘死在暴君面前啊!」

解讀:

孔子勸說顏淵的修養尚不足以完成這樣的任務,只會為自己引來災難。在亂世之中,人們好名互相傾軋,用智巧互相爭鬥,二者都是傷人的利器。在德行尚未得到認可,不爭之心尚未獲得理解之前,在暴君面前暢談仁義規範,就好像用別人的缺點來彰顯自己的優點,只會讓別人懷恨在心而報復傷害到自己。如果衛君喜愛賢能且厭惡不肖之徒,早就採取賢臣的諫言,根本不需要你再去進言。在這樣的情況下,你去衛國只有二個結果: 要麼你辯不過他,甚至遷就他,那這樣就是用火救火,只會助長他的惡行,適得其反;要麼你直言不諱,那就是死路一條了。

原文三: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且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白話翻譯:

 再說,以前夏桀殺了關龍逢,商紂殺了王子比干。這二人勤於修身,愛護百姓,但由於居下位而拂逆上位,所以君主就利用他們的修養來加害他們。這是好名的結果。再說,以前堯攻打叢、枝、胥敖,禹攻打有扈,使這些國家變為廢墟、百姓滅絕,國君也被殺害,這是因為他們不斷用兵,貪得無厭。這些都是求名好利的結果。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名與利,連聖人都無法超越,何況是你呢?雖然如此,你一定有你的想法,不妨說來聽聽。」

解讀:

這一段孔子引用了關龍逢、比干這些忠臣的悲慘下場;堯跟禹為利攻打小國造成這些國家百姓滅絕、成為廢墟,來說明名與利只會帶來不好的後果。如果顏淵是為了名與利去衛國,那只會為自身帶來危險。雖然孔子並不贊成顏淵去衛國,但是他還是想聽看看顏淵如果真的到了衛國,他打算怎麼做?

原文四: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讁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太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白話翻譯:

顏回說:「我外表端莊而內心謙虛,努力行事而意志專一,這樣可以嗎?」孔子說:「不,怎麼可以呢!衛君剛猛之氣流露於外,性情浮誇又喜怒無常,一般人都不敢違逆他。他也借此壓抑別人的規勸,只求自己稱心快意。這種人,即使每天用小德去感化他,都不能成功,何況立刻搬出大德呢!他將固執己見而不肯改變,表面同意而內心另有盤算。你的想法怎麼行得通呢?」顏回又說:「既然如此,那麼我就保持內直而外曲,並且處處引用古人之言。所謂內直,是向自然看齊。向自然看齊的人,知道天子與自己都是自然所生的,那麼自己說的話還要在乎別人喜歡或不喜歡嗎?像這樣做,人們會說我是天真的兒童,這叫做向自然看齊。所謂外曲,是向人們看齊。參見君王時,拱手、跪拜、鞠躬、屈膝,是做臣子的禮節。別人都這麼做,我敢不這麼做嗎?做別人都做的事,別人也沒有什麼挑剔,這叫做向人們看齊。至於處處引用古人之言,是向古人看齊。這些言詞雖然有教導督責的內容,不過都是古人說的,並非我想出來的。像這樣,即使直言勸諫也不會被詬病。這叫做向古人看齊。這樣做可以嗎?」孔子說:「不,怎麼可以呢!你用的方法太多,並且方法正確而關係不夠親密。雖然過於拘泥,不過還可以免罪。雖然如此,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怎麼談得上感化君主呢!你還是執著於自己的成見啊。」

解讀:

顏淵先說明他會外表端莊而內心謙虛,努力行事而意志專一。孔子說這樣行不通,衛君不會因此而改變的。於是顏淵又說他打算用與天為徒、與人為徒跟與古為徒的作法,保持內直而外曲的態度。孔子說這樣頂多能夠免罪,根本也改變不了衛君。這樣的作法,還是執著於自己的成見。

原文五: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

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於聽,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

白話翻譯:

顏回說:「我沒有更好的想法了,請問該怎麼辦呢?」孔子說:「你先齋戒,我再告訴你。有所用心去做事,難道容易成功嗎?這麼容易就成功,就不合乎自然之理了。」顏回說:「我家境貧寒,已經幾個月不喝酒、不吃葷了。這樣可以算是齋戒嗎?」孔子說:「這是祭祀方面的齋戒,不是心的齋戒。」

顏回說:「請問什麼是心的齋戒?」孔子說:「你心志專一,不要用耳去聽,要用心去聽;不要用心去聽,要用氣去聽。耳只能聽見聲音,心只能瞭解現象。至於氣,則是空虛而準備回應萬物的。只有在空虛狀態中,道才會展現出來。空虛狀態,就是心的齋戒。」顏回說:「我在不懂這個道理以前,肯定自己真的存在;懂得這個道理之後,發現自己未曾存在。這樣可以說是空虛狀態嗎?」孔子說:「非常透徹了。我告訴你,你可以進入世間的樊籠遊玩,不再為虛名所動;意見能被接納,你就發言;意見不被接納,你就緘默。沒有執著也沒有成見,一顆心就寄託在『不得已』上,這樣就差不多了。」

解讀:

孔子前段說顏淵的方法都是執著於自己成見的方法,那什麼才是沒有成見的方法?如何去除成見呢?孔子提出了「心齋」,也就是去除感官(無聽之以耳)跟心智(無聽之以心)的作用,讓心成為空的狀態,去感受「道」的自然浮現(聽之以氣)。其實也就是〈齊物論〉一篇提到的「喪我」或《老子》一書提到的「致虛極」,這段講的其實就是老子的「無為」,即依道而非依據自己的意志或成見而為,而「道」唯有在感官跟心智作用停止的狀態才會顯現(唯道集虛)。

顏淵不愧是孔門最聰明的弟子,一聽馬上就懂了,回答說在不懂這個道理以前,肯定自己真的存在;懂得這個道理之後,發現自己未曾存在。而顏淵的「未始有回」就是南郭子綦的「吾喪我」。

孔子回答顏淵這樣的領悟算是透徹了,只要能做到「心齋」就能優游人間不為名利所累,意見能被接納,就發言;意見不被接納,就閉嘴。沒有執著也沒有成見,一顆心就寄託在「不得已」,接受世間情境有非我所能控的部份,這樣就夠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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