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篇要旨

「大宗師」就是以「大宗」為「師」,「大宗」是最主要、最根本的事物,而最主要、最根本的事物就是「道」,因此就是以「道」為師的意思。

〈大宗師〉全篇約分四個部分:第一部分論陳莊子學說中理想的精神典範即是真人;第二部分略論死生為同一道體的消息變化;第三部分論足為宗師的永恆之道;第四部分則是以七個寓言,說明死生存亡一體的道理。

原文一: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白話翻譯:

知道自然的作為,又知道人的作為,這種人已經達到極致了!知道自然的作為的人,就明白一切都是源於自然;知道人的作為的人,就會以他所知的部分去保養他所不知的部分,使自己能夠活完自然的壽命而不在中途死亡,那就是智力的精彩表現了。雖然如此,但還是有考驗。知識須等待其他條件配合,才可獲得證實,而其他條件卻是不確定的。怎麼知道我所謂的自然的不是人為的,我所謂的人為的不是自然的呢?再說,有真人出現,然後才有真知存在。什麼叫做真人?古代的真人不拒絕寡少,不炫耀成就,不從事圖謀。像這樣的人,錯過時機而不後悔,趕上時機而不得意。像這樣的人,登高不恐懼,入水不浸濕,蹈火不燠熱,因為他的智力能夠提升到道的層次,才有如此的表現。古代的真人,睡覺時不做夢,醒來後沒煩惱。他飲食不求甘美,呼吸特別深沉。真人的呼吸直達腳跟,眾人的呼吸只靠咽喉。呼吸不順暢的人,咽喉發聲好像打結一樣。嗜好及欲望太深的人,他天賦的領悟力就很淺了。

解讀:

「天之所為」就是大自然所為;「人之所為」就是人力之所為。莊子讚嘆自然之偉大,悲憫人類的渺小。他認為人類的任何作為都是對大自然的破壞,所以莊子強調要分辨「天之所為」與「人之所為」.

「知之所不知」是「養」的目標和方向,「知之所知」是「養」的基礎。具體的知都有其明確的前提和邊界,越是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所知的限度,越能深刻地理解人的本質上的無知。由知其無知而來的戒慎恐懼之心,正是持守中道的根據所在。「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跟〈養生主〉開頭的「可以保身,可以全性,可以養親,可以盡年」相互印證。

「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一般的知識都是有條件的,而其條件又有其他條件,因而是不確定的知,不是真知。只有擁有真知的真人才能真正做到「天人之辨」。

真人與真知是一體二面、不可分割的。一方面可以說「有真人而後有真知」,另一方則是「有真知者才成其為真人」。真人的真知,「能登假於道」。成玄英《疏》:「登,昇也;假,至也。」「登假於道」就是「得道」的。「體道」就是真知,指的是修養到毫不動心的真人境界,才能有對「道」的直覺體驗。

原文二: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頯;淒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故樂不通物,非聖人也;有親,非仁也;時天,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白話翻譯:

古代的真人,不懂得去喜愛生命,也不懂得去厭惡死亡;他施展才能時不會過度張揚,獨居自處時不會過度隱藏;只是從容地去那兒,又從容地來這兒而已啊。他既既不探問自己的起源,也不尋求自己的歸宿;對任何遭遇都欣然接受,無所牽掛而回復本來的狀態。這就是所謂的不用心思去損害道,不用人為去輔助自然。這就是所謂的真人。像這樣的人,他的心思陷於遺忘,容貌顯得淡漠,額頭特別寬大;他淒冷時像秋天,溫暖時像春天,喜怒與四時相通,隨著事物而表現合宜,以致無法探知他的究竟。所以,聖人指揮作戰時,能消滅敵國卻又不會失去人心;以恩澤加于後代萬世而不是因為偏愛世人。因此,快樂不與萬物相通的,不是聖人;有所偏愛的,不是仁人;等待時機的,不是賢人;無法明辨利害的,不是君子;為了名聲而失去自我的,不是士人;犧牲生命但失去本性的,不是可以治理別人的人。像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余、紀他、申徒狄等,都是被別人驅使,讓別人安適,而不能使自己安適的人。

解讀:

「不忘其所始」,就是不忘其所由來。人不知其所由來,所以「不忘其所由來」 也就是「不忘其不知其所由來」。不知其所由來,也不知其所去往,所以「不求其所終」。既然不知其所由來,則對任何遭遇都欣然接受。這就是所謂的依「道」而不自己一己的欲望而行事,不以人為來改變自然的造化,這樣的人就是所謂的真人。

這一段中間,楊立華教授提到:

「由士到聖人,有一個自主性進階而上的次序:能克服「立名」的誘惑和束縛的人,才稱得上士;更進一步,能看到利害之間的相通,從而不為所動的,方為君子;不僅能不陷沒於一時的名、實(利害),而且能超拔於整體時勢(天時)的侷限的,始臻賢者之域;賢者如尚有親疏之別,則失其普遍之仁,因此只有無所偏愛者才是真正的仁君。在這個序列頂單的是聖人或真人。」

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余、紀他、申徒狄這些儒家所尊崇的賢人,在莊子眼中都不是可以治理別人的人,為何如此認為?成玄英《疏》中的看法為:

「此數子者,皆矯情偽行,亢志立名,分外波蕩,遂至於此。自餓自沉,促齡夭命,而芳名令譽,傳諸史籍.斯乃被他驅使,何能役人!」

在有其他不為道義的選擇的情況下,卻決定赴死,那一定是出於某種本分之外的追求。這樣的舉動,既不出於人自我保存的傾向,又不出於道德上的不得不然,所以是「矯情偽行」。「役人之役,適人之適」,依別人的治理方法去治理,以別人的安適為安適。這種沒有自己的主見、在乎世俗名聲的人,當然不是可以治理別人的人。


原文三: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堅而不觚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厲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白話翻譯:

古代的真人,神態高雅而不給人壓力,看來好像不夠卻又無所增益;有所堅持而沒有稜角,心胸開闊而不浮華;舒舒暢暢好像很高興,行事緊湊好像不得已;他的振作,鼓勵人上進;他的安頓,引導人順服;他的威嚴,好像泰然自若;他的豪邁,無法加以限制;他說話徐緩,好像喜歡隱藏;他心不在焉,忘了自己要說的話。他以刑罰為身體,以禮儀為羽翼,以知識為時宜,以德行為順應。以刑罰為身體的人,對一切都明察秋毫;以禮儀為羽翼的人,藉此在世間行走;以知識為時宜的人,做事出於對不得已的考慮;以德行為順應的人,是說他就像有腳的人都可以爬上小山丘一樣,而世人還真以為他是勤行不懈的人呢。宇宙萬物,你喜歡它,它是合一的;你不喜歡它,它也是合一的。體驗到合一時,它是合一的;體驗到不合一時,它也是合一的。體驗到合一時,是指與自然相處;體驗到不合一時,是指與人相處。自然與人不相衝突。能做到這一點的,就叫做真人。

解讀:

這一段最難解的是「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從字面上來看是法家跟儒家的思想,該如何解讀莊子對於這段文字的想法呢?楊立華教授提出了一個線索,就是〈人間世〉「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以禮為翼」就是以「有翼飛者」,但莊子主張的是「以無翼飛者」。所以這裡的「禮」就只能是「無禮之禮」,就像後面會提到善處喪的孟孫才,他認為生死只是自然的變化,不須哀傷。他哭只是因為別人哭,只是在世隨俗而已。一樣的道理,莊子主張而「以無知知者」,那麼「以知為時」也就是處事不得已的做法了。順著這樣的邏輯,若參照到〈人間世〉「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這一段話,那麼「以刑為體」或許就可以解釋為依刑罰來安排身體活動,也就是要設法免於刑罰,因而對一切都明察秋毫。

這段最後,不管你喜不喜歡,萬物都是齊而為一的,說它是一也好,說它不是一也好,反正它是一。承認萬物為一就是「與天為徒」的真人,不承認萬物為一就是「與人為徒」的凡人。與天為一就要因順自然,消融於自然,這樣就達到了「天人不相勝」的真人境界。「天人不相勝」就是天人的絕對一致與和諧。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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