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山無為

無為:「今天我們就開始來談墨家, 墨家的思想主要來自《墨子》一書. 再談墨子的思想之前, 我們照例先來看看墨子的生平.

墨子是中國歷史上一位罕見的神奇人物. 他是一位思想家, 又是犧牲奉獻, 熱心救世以實踐自我思想的苦行僧. 他創始的墨家與孔子為首的儒家, 在戰國並稱顯學, 可是他的姓名, 生卒年代, 國籍和出生地, 卻是眾說紛紜, 神祕莫測. 連司馬遷的史記都沒有為他立傳, 只是在〈孟子荀卿列傳〉的後面附寫了二十四個字:『蓋墨翟宋之大夫, 善守禦, 為節用, 或曰並孔子時, 或曰在其後.』」

草山:「是哦!這麼慘, 老莊雖然被委屈跟法家併傳, 至少還有傳. 號稱戰國顯學的一代墨家領袖竟然只有二十四個字, 有點淒涼.」

無為:「是啊! 還好《墨子》一書相當完整的留存下來, 而墨子的事蹟跟言論也散見在許多的古籍當中, 因此還可以知道個大概, 下面我們就來介紹他的生平:

墨子, 姓墨, 名翟. 魯國人. 大約生於西元前470年, 卒於西元前390年. 約當孔子過世之後, 孟子出生之前. 跟希臘的蘇格拉底大約同時.

墨子出身平民, 《淮南子.要略》說他『學儒者之業, 受孔子之術.』.〈主術〉篇更說他『通六藝之論』. 他自己說曾看過百國史書. 所以《莊子.天下》說他『好學而博.』

有一次, 他南遊衛國, 車箱裡帶了很多書, 他的學生覺得很奇怪, 就問:『老師曾經教訓公尚過說:『做工匠的主要的是量曲直罷了.』現在老師帶了這麼多的書, 是為了什麼? 墨子回答道:『從前周公每天早晨讀一百篇書, 晚上又要接見七十士, 所以周公學術淵博, 能夠輔佐天子, 他的功績至今不滅. 現在我既不當官, 又不種田, 怎麼可以不讀書呢?』這個故事說明墨子的好學. 而《墨子》一書內容的豐富, 則是他博學的證明.」

草山:「自己讀一堆書, 卻要學生只做工匠就好, 有這種老師哦!」

無為:「哈哈! 墨子的團體會依成員的才能分派不同的任務, 也許是這個原因吧!

墨子不但學問好, 技藝也是一流的. 據說他的技術精明, 還超過工匠的祖師爺公輸般. 有一次他製造了一隻木鳶, 能在空中飛翔一天, 他的學生稱讚說:『先生多神巧啊!竟能使木鳶飛起來.』可是墨子卻以為這功夫不如他製造的木車， 只用三寸的木頭, 片刻功夫, 做好軸承, 就可載動六百斤重的貨物, 布但耐用, 而且可以跑得很遠, 不像木鳶花時間久, 飛一天就壞了. 所以他說:『故所為巧， 利於人曰巧, 不利於人曰拙.』而『利於人曰巧』」

草山:「我好像聽過墨子跟公輸般模擬較量攻城的故事, 最後好像是墨子贏了.」

無為:「嗯! 後面我們會講到這個故事. 墨子除了於博學, 精工藝技術之外, 還是一個偉大的教育家跟了不起的領導人. 《淮南子.太族》:

孔子弟子七十, 養徒三千人, 皆入孝出悌, 言為文章, 行為儀表, 教之所成也. 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 皆可使赴火蹈刃, 死不還(旋)踵, 化之所致也.

跟隨墨子的成員都是受到墨子身教的感化, 而可以為義犧牲生命. 他的老朋友曾說他『子獨自苦而為義』. 《莊子》也提到『其行難為, 枯槁不舍』連罵他最兇的孟子也說他『摩頂放踵, 利天下為之』

在言教方面, 孔子有德行, 言語, 政事, 文學四科教育學生; 墨子分談辯, 說書, 從事三科培育人才. 但在課程內容, 孔子只有人文學科, 墨子則有宗教哲學, 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三大系統.」

草山:「所以孔子開辦的是文學院; 墨子創立的則是一所大學.」

無為:「可以這樣說沒錯! 儒, 墨是先秦的顯學, 這二個學派的領袖: 孔子和墨子都偉大的人格, 王昌祉先生曾有這樣的描述:

孔子的性格, 溫和中庸, 謹慎小心, 循規蹈矩, 少言語, 多柔和的感情, 比較上退讓消極, 欠積極活動, 不喜歡冒險, 更喜歡『浴乎沂, 風乎舞雩, 詠而歸』優遊自得的生活. 墨子的性格, 顯然和孔子不同. 墨子喜歡活動, 積極進取, 情感激烈, 意志剛強, 望準目標, 向前奮鬥, 不怕苦幹, 不怕犧牲, 甚且喜歡冒險, 大膽嘗試, 有靈活的雙手, 有科學的頭腦, 更有雄辯的天才, 吸引人的能力, 做領袖的資格.

紀福德(J.P. Guilford)給『人格』下的定義是『個人的人格, 是它的諸特質之獨特模式.』韋政通先生根據這個定義, 指出墨子的獨特特質是: 行動者, 離規者, 苦行者, 平民階級的代言人. 」

草山:「墨子這麼厲害啊!」

無為:「如果你看《墨子》這本書, 確實會為他的博學所折服.李約瑟(Joseph Needham)在他的《中國之科學與文明》中說: 《墨經》『可成為亞洲的石自然科學之主要基本概念』, 『其所描出之要旨正為科學方法之全部理論.』 諾貝爾獎得主丁肇中, 在他那篇〈J粒子的發現: 個人的回憶〉的文章裡, 第一句話就說墨子在西元前四世紀就曾研究光與物質的相互作用. 可說是先秦諸子中最具科學精神的一位傳奇人物. 可惜先秦之後, 墨家就衰微, 沒有人繼承墨家科學的這一塊.」

草山:「真可惜! 中國還是重德不重知, 重道輕術, 很可惜! 其實這二者並不衝突, 可以同時並進.!」

無為:「嗯, 墨子的一生, 除了教學之外, 就是率領學生周遊列國宣傳兼愛非攻的主張. 根據現存《墨子》一書的記載, 除了出生地魯國以外, 他曾到過齊, 衛, 楚, 宋, 魏, 越等國. 墨子一生的事業,  就以止楚攻宋的故事最為精彩. 〈墨子.公輸〉

公輸般替楚國製造了一個攻城的新武器—雲梯, 準備侵略宋國. 墨子在魯國聽到這個消息, 便立刻趕往楚國, 走了十天十夜, 腳走破了, 便撕一塊衣服包裹, 仍繼續趕路. 到了郢都, 便找公輸般理論.

墨子說:『我在北方聽說你發明了雲梯, 正預備攻打宋國, 請問宋國有什麼罪過呢?...你講義氣不殺一個人, 卻幫助楚國去殺更多的人, 實在不通之至!』公輸般佩服墨子的道理, 答應帶他去見楚王.

墨子問楚王說: 『聽說大王政起兵攻宋, 如果沒有把握戰勝, 而且又負了不義之名, 請問是否仍要攻打宋國呢?』

楚王說: 『如果一舉兩失的話, 為什麼還要攻宋呢?』

墨子說: 『我敢保證你攻不下宋國?』

楚王驕傲地說: 『你倒說得很肯定, 不過公輸般已替我製造了一種攻宋的特殊武器呢!』

墨子說: 『既然如此, 那麼就現場表演吧, 他攻我守.』

於是墨子解下衣帶, 圍個方形當作城牆, 用小木札當防禦武器. 公輸般用機械化的武器, 發動了九次的攻勢, 都被墨子擋住. 公輸般已經技窮, 可是墨子的防守還很從容.

公輸般在無奈的情形下, 突然冷笑著說: 『我知道怎樣對付你了, 可是我不說出來.』

墨子也微笑著說: 『我知道你想打什麼主意, 我也不說出來.』

這時楚王被他們弄迷糊了, 便問墨子是什麼意思.

墨子坦白說: 『公輸先生的如意算盤, 是把我殺掉. 以為殺了我, 宋國便守不住, 你們就可以進攻了. 不過, 我早派學生禽滑釐等三百多人, 拿著我的守禦武器, 在宋國的城上守候你們了, 就是殺了我, 也是沒用的.』

楚王無奈的說: 『好吧! 我只好不攻宋了.』

就這樣消弭了一場戰禍. 」

草山:「『不戰而屈人之兵, 善之善者也』」

無為:「反對侵略的思想, 在諸子之中不是墨子所專有, 但他能用行動去實踐, 而且擁有優異的技術, 去達成他的理想, 堪稱古往今來第一人.

墨子的團體宗旨是『為義』, 也就是孟子所謂的『利天下』, 《莊子.天下》的

『備世之急』. 除了前述的止楚攻宋之外, 墨團還曾替陽城君守國, 因此戰死的弟子有一百八十三人, 故事記載在《呂氏春秋.上德》

墨者鉅子孟勝，善荊之陽城君。陽城君令守於國，毀璜以為符，約曰：「符合聽之」。荊王薨，群臣攻吳起，兵於喪所，陽城君與焉，荊罪之。陽城君走，荊收其國。孟勝曰：「受人之國，與之有符。今不見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其弟子徐弱諫孟勝曰：「死而有益陽城君，死之可矣。無益也，而絕墨者於世，不可。」孟勝曰：「不然。吾於陽城君也，非師則友也，非友則臣也。不死，自今以來，求嚴師必不於墨者矣，求賢友必不於墨者矣，求良臣必不於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義而繼其業者也。我將屬鉅子於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賢者也，何患墨者之絕世也？」徐弱曰：「若夫子之言，弱請先死以除路。」還歿頭於前。孟勝因使二人傳鉅子於田襄子。孟勝死，弟子死之者百八十。二人以致令於田襄子，欲反死孟勝於荊，田襄子止之曰：「孟子已傳鉅子於我矣，當聽。」遂反死之。

可以說墨子做到他的團體每一個人都可以為義犧牲生命, 連傳令的二個人都不顧新鉅子田襄子之命, 還要回去跟守城的兄弟們一起戰死, 令人動容.」

草山:「可以比美為田橫自殺的那五百壯士. 能有這樣的屬下, 大概是每個領導者的夢想了, 墨子是怎麼做到的?」

無為:「其實墨子對組織的經營還蠻符合現代管理理論的, 現代管理的定義就是計劃, 組織, 領導, 控制. 我們就從這四方面來看.

一.  計劃: 墨子針對服務的宗旨, 曾提出一套具體, 富彈性又切合各種需要的計劃, 希望達成治國的目標. 〈魯問〉

子墨子游，魏越曰：「既得見四方之君子，則將先語？」子墨子曰：「凡入國，必擇務而從事焉。國家昏亂，則語之尚賢、尚同；國家貧，則語之節用、節葬；國家說音湛湎，則語之非樂、非命；國家遙僻無禮，則語之尊天、事鬼；國家務奪侵凌，即語之兼愛、非攻，故曰擇務而從事焉。」

可見墨子的團體有整體的計劃也有細部的計劃, 並能依據各種狀況, 擇期要務而先治.

二.  組織: 墨團的組織包括成員, 法律, 財務三部分:

1.      墨團的成員由鉅子和他的弟子共同組成. 鉅子是墨團的首領.

2.      墨團不但有法律, 而且執法如山, 就是鉅子本身也依樣守法. 依據《呂氏春秋.去私》的記載,

墨者有鉅子腹䵍，居秦，其子殺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長矣，非有它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誅矣，先生之以此聽寡人也。」腹䵍對曰：「墨者之法曰：『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此所以禁殺傷人也。夫禁殺傷人者，天下之大義也。王雖為之賜，而令吏弗誅，腹䵍不可不行墨者之法。」不許惠王，而遂殺之。子，人之所私也，忍所私以行大義，鉅子可謂公矣。

雖然秦惠王看腹䵍年老, 免去他殺人的兒子一死, 但腹䵍卻仍執行墨者之法, 大公無私.

3.      墨團的財務來源由團員繳納, 〈耕柱〉篇記載有耕柱子交十金給墨子.

三.  領導: 墨團的領導中心是鉅子, 第一任是墨子, 第二任是禽滑釐, 然後是孟勝; , 田襄子還有腹䵍. 墨團的服務工作是量能分工的, 墨子曾說, 為義是要, 『能談辯者談辯; 能說書者說書; 能從是者從事. 然後義事成.』辯論, 理論, 實務都有人負責, 各盡其能, 分工合作.  他還推薦弟子到各國去從政, 實際推展墨家的學說. 墨團的領導之所以成功, 最主要是領導者『以身載行』. 像前面提到的墨子的摩頂放踵, 孟勝為義守城, 腹䵍的大義滅親, 才能做到屬下『赴火蹈刃, 死不旋踵』, 這都是 『化之所致也』

四.  控制: 墨團一方面由鉅子率領團員從事服務; 另一方面由鉅子推派團員到各國去執政. 由鉅子率領的團員, 服從鉅子的命令之外, 當然要遵守墨者之法. 被推派到各國從政的團員, 如果有違反教義的, 他的官職還是會被鉅子免除的. 可見墨團的控制是很嚴謹的.

墨子就是帶領著這樣一個有理想, 有組織, 有管理的團體積極救世, 很快就將末學推向高峰. 不過這種富有俠義精神的實力團體, 到了秦國統一天下之後, 不見容於專制統治, 便消失了. 我想是受到韓非子『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的影響. 儒家雖然在秦朝受到焚書坑儒的影響, 但到了漢朝, 為了穩定政權有利而獨尊儒術, 之後成為中華文化的主流. 但墨家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獨裁的君權無法忍受墨家這種團體. 於是同為戰國的顯學, 不為主政者所喜, 只能轉入民間了, 而我認為墨家就是中國俠客的原型. 」

草山:「沒想到墨家有這麼多精彩的故事, 我們過去竟然都沒聽過, 政府還要減少文言文的分量, 真是糟蹋的寶貴的文化遺產.」

無為:「唉! 政客就是政客, 老是舉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由, 達成其一黨或個人之私, 不屑一提. 今天就談到這裡吧! 」

~~未完待續~~

《墨子》王讚源先生, 東大圖書公司

《新編中國哲學史》勞思光先生, 三民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