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山無為

無為:「最後我們來談韓非思想體系中法、術、勢中的『勢』. 再談韓非關於『勢』的思想之前, 先看看在他之前的思想家是如何看『勢』.

管仲

〈管子.法法〉

『凡人君之所以為君者，勢也；故人君失勢，則臣制之矣。』

〈管子.明法解〉

『明主在上位，有必治之勢，則群臣不敢為非；是故群臣之不敢欺主者，非以愛主也，以畏主之威勢也；百姓之爭用，非以愛主也，以畏主之法令也；故明主操必勝之數，以治必用之民；處必尊之勢，以制必服之臣；故令行禁止，主尊而臣卑；故明法曰：「尊君卑臣，非計親也，以勢勝也。』

這裡的勢是威勢、威力. 上與下的關係並非出之於愛, 而是在誰掌握權勢、威勢. 勢勝是決定和維護君臣尊卑的關鍵.

〈管子.明法解〉

『人主之所以制臣下者，威勢也；故威勢在下，則主制於臣。威勢在上，則臣制於主』

威勢, 權勢是一種工具, 他掌握在哪一方手裡, 就可以控制, 制服另一方, 使之屈服, 受制於己.

商鞅

〈商君書.禁使〉

『凡知道者，勢、數也。故先王不恃其強，而恃其勢；不恃其信，而恃其數。』

道指法度, 數指法術.

〈商君書.禁使〉

『故曰：「其勢難匿者，雖跖不為非焉。」故先王貴勢。』

蓬草遇旋風, 是憑藉風的勢力, 才能飛得遠. 治理國家, 也必須憑藉權勢、威勢才能治理好.

慎到

〈慎子.威德〉

『故賢而屈於不肖者，權輕也；不肖而服於賢者，位尊也。堯為匹夫，不能使其鄰家。至南面而王，則令行禁止。由此觀之，賢不足以服不肖，而勢位足以屈賢矣。』

白話的意思是賢人之所以屈服於不肖者，是因為賢人的權力太輕；而不肖者能服從於賢人，是因為賢人的地位尊貴。唐堯作為普通老百姓，不能指使他的鄰家;等到他坐北朝南稱王的時候，就能有令必行，有禁必止。由此看來，賢德並不能使不肖者服從，而權勢地位卻能使賢人屈服。」

草山:「所以法家的前輩們也都重視『勢』」

無為:「嗯! 如我們前面所說的法家都不離法、術、勢, 但不同派別只是最強調哪一點而已.

韓非政治哲學中的『勢』範疇, 是跟『道』、『權』、『柄』三個概念緊密連結再一起, 構成了『勢』的理論依據, 『勢』的本質內容, 『勢』的表現形式.

一. 因勢與主道-理論依據

〈韓非子.揚權〉

『夫道者、弘大而無形，德者、覈理而普至。至於群生，斟酌用之，萬物皆盛，而不與其寧。道者、下周於事，因稽而命，與時生死。參名異事，通一同情。故曰道不同於萬物，德不同於陰陽，衡不同於輕重，繩不同於出入，和不同於燥溼，君不同於群臣。凡此六者，道之出也。道無雙，故曰一。是故明君貴獨道之容。』

白話翻譯

道，是弘博廣大而沒有形狀的；德，是內含道理而普遍存在的。至於萬事萬物，都會自然而然地汲取一定量的道和德，都會發展興盛而不能像道和德一樣安溫寂靜。道普遍存在於事物之中，通過潛化滲透而命定事物；特定事物有著特定的生死周期。雖然名稱交驗，事物各異，但卻無不貫通著同一的普遍規律。所以說：道和它所生成的萬物不相同，德和它所包含的陰陽不相同，衡器和它所衡量的輕重不相同，墨線和它所矯正的彎曲不相同，定音器與影響聲音的乾濕不相同，君主和他所任用的臣子不相同。所有這六種情況都是道衍化出來的。道是獨一無二的，所以說它是一。因此，明君尊重道的獨一模樣。

這裡, 韓非把獨一無二的道做為至高無上的君權勢的理論根據. 道是一種客觀的規律, 所以, 勢也是一種客觀的存在.

〈韓非子.觀行〉

『故烏獲輕而重其身，非其重於千鈞也，勢不便也。離硃易百步而難眉睫，非百步近而眉睫遠也，道不可也。』

所以烏獲以千鈞為輕而以自身為重，不是他的身體比千鈞重，而是形勢不允許。離朱易於看清百步之外的毫毛，卻難以看到自己的盾睫，並非百步近而眉睫遠，而是道(法則)不允許。 因此, 這種客觀之『勢』並不是國君依主觀願望而可以隨意行使的權力.

〈韓非子.功名〉

『非天時，雖十堯不能冬生一穗；逆人心，雖賁、育不能盡人力。故得天時則不務而自生，得人心，則不趣而自勸；因技能則不急而自疾；得勢位則不推進而名成。若水之流，若船之浮。守自然之道，行毋窮之令，故曰明主。』

韓非認為, 守住自然之道的君主, 其勢是『自然之勢』. 」

草山:「但是這種『自然之勢』不是人所能安排的, 只能順應.」

無為:「所以韓非少說『自然之勢』, 而主張『人設之勢』. 關於『人設之勢』, 〈韓非.難勢〉主要講了二個要點:

1. 持勢君主為中人. 『吾所以為言勢者，中也。中者，上不及堯、舜，而下亦不為桀、紂。』. 『人設之勢』為中人君主之所能, 是中人之治.

2. 勢與法相結合. 『抱法處勢則治，背法去勢則亂』. 威勢的運用, 必與國法相結合, 在法有定制常軌之下, 對絕大多數的中主而言, 勢不可亂而可治, 即所謂抱法處勢則治的法勢

『人設之勢』就是『法勢』, 也可稱為『人勢』. 它不強調『勢』的自然必然性, 而是強調『勢』的主觀人為性.

二. 任勢與集權-本質內容

關於勢的定義, 韓非:『勢者, 勝眾之資也.』 君主一人要想統治眾人, 他必須有所憑藉, 就是作為君主的權力. 這個權力就是『勢』.

『勢』作為『權』無疑是君主第一重要的東西.

〈韓非.人主〉

『所謂威者，擅權勢而輕重者也。此二者，不可不察也。夫馬之所以能任重引車致遠道者，以筋力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所以制天下而征諸侯者，以其威勢也。威勢者，人主之筋力也。』

〈韓非.外儲說右上〉

『國者、君之車也，勢者、君之馬也。』

君必須以勢治理國家, 才能兵強國富, 稱霸諸侯. 可見, 『威勢』的內容是『力』.

韓非集『勢』、『權』、『力』為一體, 並主張『任勢』必先『集權』.

〈韓非.內儲說下〉

『權勢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為百。故臣得借則力多，力多則內外為用，內外為用則人主壅。』

君主的權勢不可讓給別人, 臣下得到權勢, 力量就強大, 朝廷內外就為他所利用. 這樣, 君主就要受獲蒙蔽. 君主之弊如:

〈韓非.主道〉

『是故人主有五壅：臣閉其主曰壅，臣制財利曰壅，臣擅行令曰壅，臣得行義曰壅，臣得樹人曰壅。臣閉其主則主失位，臣制財利則主失德，臣擅行令則主失制，臣得行義則主失明，臣得樹人則主失黨。此人主之所以獨擅也，非人臣之所以得操也。』

韓非將那些擅令違法之臣稱之為『重臣』或『重人』, 奉公守法之臣稱為『貴臣』. 他說: 『明主之國, 遷官襲級, 官爵受功, 故有貴臣, 言不度行, 而有偽必誅, 故無重臣.』

為了防止『重臣』

〈韓非.愛臣〉

『大臣之祿雖大，不得藉威城市；黨與雖眾，不得臣士卒。故人臣處國無私朝，居軍無私交，其府庫不得私貸於家，此明君之所以禁其邪。』

只有禁止臣下樹立自己的威勢, 擁有自己的軍隊, 才能防止君主失勢分權, 才能使人主真正做到任勢集權.

『任勢』與『集權』統一的結果是

〈韓非. 姦劫弒臣〉

『明主者，使天下不得不為己視，天下不得不為己聽。故身在深宮之中而明照四海之內，而天下弗能蔽、弗能欺者何也？闇亂之道廢，而聰明之勢興也。故善任勢者國安。』

三. 處勢與操柄-表現形式

權勢作為一種尊嚴, 體現在君主身上, 具體表現為刑德, 又稱為賞罰. 韓非

將賞罰視為君主的『二柄』.

『明主之所導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謂刑德？曰：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為人臣者畏誅罰而利慶賞，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則群臣畏其威而歸其利矣。故世之姦臣則不然，所惡則能得之其主而罪之，所愛則能得之其主而賞之。今人主非使賞罰之威利出於己也，聽其臣而行其賞罰，則一國之人皆畏其臣而易其君，歸其臣而去其君矣，此人主失刑德之患也。夫虎之所以能服狗者、爪牙也，使虎釋其爪牙而使狗用之，則虎反服於狗矣。人主者、以刑德制臣者也，今君人者、釋其刑德而使臣用之，則君反制於臣矣。』

為了使君主真正做到『處勢』而『操柄』, 韓非在〈六反〉篇中講了『操柄』的幾個要點:

〈韓非. 六反〉

『聖人之治也，審於法禁，法禁明著則官治；必於賞罰，賞罰不阿則民用。民用官治則國富，國富則兵強，而霸王之業成矣。…凡賞罰之必者，勸禁也。賞厚、則所欲之得也疾，罰重、則所惠之禁也急。夫欲利者必惡害，害者，利之反也，反於所欲，焉得無惡。欲治者必惡亂，亂者，治之反也。是故欲治甚者，其賞必厚矣；其惡亂甚者，其罰必重矣。…。故曰重一姦之罪而止境內之邪，此所以為治也。重罰者，盜賊也；而悼懼者，良民也；欲治者奚疑於重刑！若夫厚賞者，非獨賞功也，又勸一國。受賞者甘利，未賞者慕業，是報一人之功而勸境內之眾也，欲治者何疑於厚賞！』

這段話有三個要點:

1.      『不阿』, 也就是信賞必罰的『必』. 如果因為偏私或其他緣故, 應該賞的而不賞, 應該罰的不罰, 這就是『阿』. 如果有『阿』, 賞罰的效用就失去了. 失去賞罰的效用, 就意味著君主『失柄』. 『失柄』的實質就是『失勢』. 可見『勢』與『信』有著密切關係. 要想『處勢』, 就必須講『信』; 講『信』, 可以更好的『處勢』和『得勢』.

2.      『賞厚』、『罰重』. 韓非主張賞應厚賞, 最應重罰. 如果『賞譽薄而謾者下不用也, 賞譽厚而信者下輕死』. 另外, 賞厚罰重應該跟毀譽相應. 

〈韓非. 八經〉

『爵祿所以賞也，民重所以賞也則國治。刑之煩也，名之繆也，賞譽不當則民疑。民之重名與其重賞也均。賞者有誹焉，不足以勸；罰者有譽焉，不足以禁。明主之道，賞必出乎公利，名必在乎為上。賞譽同軌，非誅俱行.』

3.      勸禁. 所謂勸禁, 是講受罰的是某個人, 但許多人可以從中之所畏懼而不敢犯法. 受賞的是有功的人, 可是獎了一個有功的人, 全國的人都會從中受到勉勵.

〈韓非. 用人〉

『明主立可為之賞，設可避之罰。故賢者勸賞而不見子胥之禍，不肖者少罪而不見傴剖背，盲者處平而不遇深谿，愚者守靜而不陷險危。如此，則上下之恩結矣。』

英明的君主設立的賞, 臣民只要努力就可以得到; 設立的罰, 臣民只要注意就可以避免. 有了這種賞罰, 臣民都之所趨避. 就好比盲人處在平坦的地方不會遇到深淵, 愚癡的人保持安靜的生活而不會陷入危險的境地. 這樣, 君主與臣民的恩情就結下了. 」

草山:「我看還是恐懼吧! 哪會有恩. 韓非自相矛盾, 前面講君臣只有利害關係, 對人民也是嚴刑峻罰, 這裡又要結恩, 最好可以啦!」

無為:「其實矛盾的不只這一處, 前面提到韓非的勢要求的只是中等的君主, 也就是中主. 可是你看我們前面的的術, 一般中主大概也很難用韓非的術來駕馭能臣吧! 但韓非的賞罰二柄跟現代管理的蘿蔔跟棒子的觀念倒是一致, 且君權旁落的危害確實在歷史也沒少見. 而『勢』跟『法』及『信』的結合, 確實也是非常關鍵, 因此韓非的推論確實有可觀及值得學習之處. 法家我們就講到這裡吧! 」

草山:「終於對法家的思想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了, 謝謝啦! 」

~~全文完~~

參考書目:

1. 《韓非》, 李甦平, 東大圖書公司

2. 《中國法家哲學》, 王讚源, 東大圖書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