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子原文:
《王弼本》
昔之得一者﹕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
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
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
其致之.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
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
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貴高將恐蹶。
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
是以侯王自稱孤寡不穀。此非以賤為本邪﹖非乎﹖
故致數輿無輿。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帛書本》
昔之得一者﹕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
神得一以靈;谷得一盈,
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
其至也.謂天毋已清將恐裂;地毋已寧將恐發;
神毋已靈將恐歇;谷毋已盈將恐竭;
侯王毋已貴以高將恐蹶。
故必貴以賤為本,必高矣而以下為基。
夫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穀。此其賤之本與﹖非也﹖
故至數輿無輿。是故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竹簡本》無
二. 白話翻譯:
從來凡是得到「一」(道)的,天得到「一」而清明;地得到「一」而寧靜;神得到「一」而靈妙;河谷得到「一」而充盈;萬物得到「一」而生長;侯王得到「一」而使得天下安定.推而言之,天一直清明下去,難免要崩裂;地一直寧靜下去,難免要震潰;神一直靈妙;難免要耗盡;河谷一直滿盈下去,難免要涸竭;侯王一直保持尊貴高高在上的姿態,難免要顛覆.
所以貴以賤為根本,高以下為基礎.因此侯王自稱孤寡不穀.這不是把低賤當作根本嗎? 豈不是嗎? 所以最高的稱譽是無須誇譽的.因此不願像玉的華麗,寧可如石塊般的堅實.
三. 歷史原意(meaning)之探索:
1. 得一: 即得道
嚴靈峯:「一者,『道』之數. 『得一』,猶言得道也。」
2. 萬物得一以生: 帛書本無此句,高明以為此句是在河上公注釋之後增入的
3. 天無以清將恐裂: 無以帛書作毋已,高明認為毋已是無節制的意思
4. 地無以寧將恐發: 發就是廢,因廢字缺壞.
5. 侯王無以貴高將恐蹶: 陳鼓應教授據許多注將文本改為侯王無以「正」將恐蹶,但帛書本為「侯王毋已貴以高將恐蹶」,應以帛書本為主
6. 孤寡不穀: 孤德,寡德,不善
7. 故致數輿無輿: 輿可解作譽之借字,陳鼓應教授據許多注將文本改為譽, 但帛書本為「輿」
8. 全文
《老子今註今譯》
「本章前半段講道的作用,說明道是構成一切天地萬物所不可或缺的要素.本章重點在講侯王的得道,所以後半段提示侯王應體道的低賤之特性.即是說為政者要能處下,居後,謙卑.有道的人君應如大廈的基石,要以駱駝般的精神,要能『珞珞如石』,樸實堅忍.」
《究竟真實》
「這裡(第二段)同樣提到了天、地、神、谷、萬物、侯王,但是這六者並不等於『道』.不等於『道』,它們就必須保持均衡,就必須不斷地朝正反、反正發展.換句話說,有反就會有正、有反才會有正,在老子看來,這是一個循環,不能一直處於一種狀態。只有『道』是『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其他萬物再如和偉大,包括天、地、神、谷都是有好有壞,至少在我們看來,有東就有西,有正就有反.」
《老子古今》「一」即道乎?
「本章突出了一個『一』的根本性地位.『一』的重要是從自然萬物到人君的一切存在都離不開的:天地、萬物、神靈、河川、侯王的正常狀態或最佳狀態都有賴於道的作用,否則,天不清,地不寧,神不靈,河不盈,萬物難生,侯王不尊,甚至還會天崩,地震,神消,河乾,萬物滅亡,侯王失位.這是以極力鋪排渲染的手法強調自然,社會,神靈及政治生活中都有一個共同的保障,也就是作為一切存在的總根據的作用,失去這個總根據,宇宙、世界、社會、人生都會脫序而陷入危機.這也非常鮮明地說明老子相信一個本來就是貫穿於形而上與形而下世界之中的最高存在.
這是通常的解釋.按照高明強調『毋已』即無節制的意思來理解第二節,那麼『一』不僅提供了萬物和人君正面價值和地位的保障,而且還要求萬物和人君理解,重視反面的價值與地位,不能一味追求,佔有正面的或世俗的價值和地位.也就是說,一方面想天之清,地之寧,神之靈,谷之盈,侯王之貴之高,另一方面還要看到,要懂得天有陰晴日夜,地有河傾山崩,神有不神之時,谷有乾涸之日,侯王有失位之虞.所以『必貴以賤為本,必高矣而以下為基』,也就是說,要重視反面的地位和價值,從而以反彰正,以反求正.
本章的『一』如此重要,顯然不同於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之『一』.這裡的『一』是第一位的,根本的.『道生一』的『一』是派生出來的,是第二位的,就重要性來說,這個『一』顯然等同於『道』.高亨說本章諸一字即道之別名也.其說似不誤,大家也都這樣講,然而值得討論的是,如果道就是一,一就是道,為甚麼在這裡老子不明言『道』而講『一』呢?我們習慣於說道就是道,道的名字就是道.實際上《老子》說『字之曰道』,『道』是表字,不是本名.本名是甚麼呢?本來沒有,所以『吾強為之名曰大』.所以,道沒有真正的名,只有表字,或勉強稱之曰『大』.
為甚麼老子不給『道』一個更明確,更統一,更響亮的名呢?余意以為,這正是老子的智慧,謹慎和理性的反映.道實有其功能,卻無法確知,確指它是甚麼.這就是道的模糊性,這不是不合邏輯的模糊,不是糊里糊塗的模糊,不是頭腦不清的模糊,而是不得不如此的模糊,是深刻洞見中的模糊,是可以容納任何新發現,新發展的模糊.
這種模糊性包含著確實性和開放性兩個方面.我們無法否認世界應該或可能有一個統一的起源和統一的根據,道就是這個統一性的根源的符號,你不叫它道,對他毫無損傷, 你叫它『路』、『月』、『女』,或隨便甚麼,都不能減損它甚麼,也不能增加甚麼.這又是道的確定性.但是,它只是世界之總根據和總根源的一個符號,你可以不用這個符號,你可以說世界是上帝創造的,你可以說世界是物質的,你可以說世界起源於『大爆炸』,無論你說甚麼,你都不能說世界沒有一個總根源或總根據,這就是道的開放性,『道』作為世界總根源和總根據的符號可以兼容任何關於世界總根源和總根據的理論.所以,老子可以用『道』、用『大』、用『母』、用『始』、用『一』、用『玄牝』來描述這個總根源和總根據,但是不必,也無法卻指它一定是甚麼.本章的『一』突出了世界總根源和總根據的統一,惟一的特點,這個特點用『道』這個符號是表達不出來的,所以用『一』字有其必要和新義.」
四. 現代意義(significance)的啟發:
《老子古今》道:規律乎?必然乎?
「關於甚麼是『道』,最常見的解說就是規律或必然性.這樣說似乎也不錯,然而難免有些簡單化.因為這些概念都不能反映上文所說的道的模糊性和符號的特點.我們無法用現代語言準確描述或定義道是甚麼.『道法自然』、『象帝之先』、『天道無親』,這都說明道不是神意或客觀精神.它貫通於宇宙、世界、社會與人生之間,顯然不是自然規律,但我們也不能說它是自然與社會的共同規律,一方面,按照現代學術的要求,決定自然界的客觀規律與人類社會中的規範性原則不應混為一談,另一方面,規律總有其可以重複的具體內容,可以通過理性的方法即實驗的方法去認識、掌握.道作為萬物的根據卻沒有這樣具體的可以把握、認知的內涵.規律有必然性,但老子說過:『同于得者,道亦得之.同于失者,道亦失之.』道本身也有得失收放,可見道本身也不是通常意義的支配性的必然性,老子也從來沒有把這描述為直接決定萬物存在的必然性.不遵守道的原則,自然有不好的結果,就是『不道早死』,但這也只是應該遵守的原則,而不是不可能不遵守的必然性.事實上,人類社會中哪裡有甚麼鐵的規律?道不代表嚴格的必然性和規律性豈不是正是歷史的寫照?
細緻推敲起來,道的作用是自然的,是一種大致的趨勢.這種趨勢也不是必然,也不是自由,但似乎又隱含著某種程度的必然和自由.說它不是必然,因為『弱者道之用』.它沒有直接的強制性功能.說它隱含著某種程度的必然,因為歸根結底,或發展到最後,還是道在起作用,決定萬物是否能夠生育長養,即『道生之,德蓄之』.說它不是自由,因為道的作用是根據,是一種對大趨勢的規定,『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第十六章),這顯然不是一種自由,但是,道的概念所要求和保證的是大範圍的整體的自然的和諧,即『為而不恃,長而不宰』,而不是對行為個體的直接的強制的束縛,因此可以給每一個行為個體留下自由發展的空間;同時,提倡柔弱不爭的原則就要限制一些行為個體對另一些行為個體的干涉,從而為個體之間,包括弱小的個體之間留下相互的自由活動的餘地.這樣,大的和諧的環境就會為每個行為個體留下相當程度的自由空間.這裡所說的行為個體泛指一切可以投入社會行為的個體和單位,如家庭,學校,公司,地區,國家等.
《老子》第五十二章說:『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這說明在老子看來,萬物的總根源和總根據和萬物的關係是互動的,而不是單方面的決定與被決定的關係.母子之間要有相互的溝通和了解,世界的總根源和總根據與具體的存在也要維持和諧一致的關係,這樣世界才能長期穩定,太平無虞.這就是『既知其子,復守其母』的重要性.如果萬物背離了道的原則,那麼道的作用暫時無效,世界就會陷於混亂.但道的運行終究是萬物的根據,萬物終究要服從道的大趨勢.從根本,長遠來說,道有決定作用,從具體的現實來說,道又為萬物留下了相當大的自由空間.
總之,道的特點是非常獨特的,我們在現代語言中找不到適當的詞彙來概括它,定義它.勉強說來,道的總根據的作用只是一種自然的大趨勢,它既是實然,決定了萬物生存發展的秩序;也是應然,提供了世界上最重要的價值和修養原則.它既為世界規定了某種程度的帶有必然性色彩的方向,又為眾多的社會行為個體留下了相當大的自由發展空間.」